2/29/2000

冬天拉拉

前一次拉拉想起曾經有人叫她作拉拉的時候,她五十歲。那時城市已經好久都是冬天,其他三個季節不知到哪裡去。有些人還用舊的曆法計算四季,但那就像我們現在用「拉拉」這個名字來講這個故事一樣的荒謬,因為唯一叫她作拉拉的人,實際上已經不在世上。

那天下午拉拉收到一個牛皮紙袋。兩個穿著暗藍色大衣的男人送來的。他們按了電鈴,當她開門時,看見兩張長相沒什麼特徵的面孔,露在豎起領子的大衣上頭。

兩件暗大衣並肩站在一起,暗藍色看起來像是連成了同一個身體。連體男人的左邊頭、右邊頭,分開對她說話。

左邊說:「這是李先生託我們給您的東西。」

右邊說:「是他腦波下載的MO。」

如果不是那天收到了這張MO片,拉拉其實已經遺忘了,那個叫她「拉拉」的人。李在她心裡,幾乎是一點記憶的殘片都不存了。拉拉打開牛皮紙袋,倒出一張四方形的MO。

左邊說:「我相信您已經從報上讀到過了。李先生已經過世。到死之前他都在研究下載腦波的技術。他最大的遺憾是無法取得合法的腦波樣本,供他作研究用。」

右邊說:「他快死時用自己作實驗,把腦波下載到電腦裡。因為腦波的容量太大,總共備份成一整間房間那麼多的MO片。」

「而這是,其中的一片。」左邊說。「他囑咐我們,將這片MO送給您作紀念。」

當拉拉想起李時,她先想起了捷運。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拉拉經常要搭捷運,去見他。他也從城市另一個角落,搭捷運,來見她。他們在兩人工作地點的中點,租了一間公寓。公寓有小小的廚房,裡頭的烤箱從沒烤過任何食物。還有面街的窗,夜景很不錯,白天就不行了。對了,拉拉想起那個夜景,夜景裡有一個辦公傢具霓紅招牌很刺眼。

那時城市已經極為國際化。城市搞不定族群問題,捷運公司只好用十五種方言、兩種外語,廣播每一個站名。因此每從一個車站離開,電腦語音就急急把握時間開始報下一個站名。等報完十五種方言兩種外語,正好到站。從A站到B站的時間於是被一則重複的訊息堵滿。那時城市的時間就已經這樣腫脹了。

拉拉尋找關於李的記憶殘片時,她想起那重複十五次的訊息,各種語言版本的「可樂果大樓」,她在那一站轉車。

快二十年了吧?這麼久了,她竟然又收到他的訊息,而他已經死了。

他想對她說什麼?事實上拉拉沒想到,他在死前還會想起自己。拉拉逐漸想起來,她曾經為他哭過,很多次。他們關係的最後半年,在無數的爭吵和哭泣中度過。她把一個蘋果綠的煙灰缸,砸在那面向街景的玻璃上,玻璃爆開蛛網般的紋路。後來她在許多次夢境中看過,蛛網伸展的樣子。

當拉拉想起李時,她想起「可樂果大樓」捷運站,天花板是彩色玻璃馬賽克。那些年城市的各個商圈,流行美化捷運站運動。幾個大公司砸錢,找來一大堆設計師比圖,對著虛擬實境設計圖討論不休。捷運站一個一個變臉,大公司們和建築設計師們都很高興。

「可樂果大樓」捷運站因此給鋪上了彩色玻璃馬賽克。而李轉搭的那站「聯合市場公園」,四壁綴滿金屬球體。李等車時一面想念她,一面和四壁裡被擠凸了的自己的臉打照面。她則一面想念他,一面每移動一步就改變一次臉色,有時紅有時黃有時綠。

這樣想來,拉拉想她是愛過他的。一段愛情在她心中逐漸被想起。她曾經讓自己匆匆走過那些顏色,趕著到他們租的公寓。用感應磁卡開門。如果他已經在了,她便撲到他身上,湊著鼻子在他身上聞。他喜歡用的那款刮鬍水,裝在錫罐子裡。很炫的設計,她喜歡極了。

藉著這些小東西她一點一點想起他來。那些年他們都是瘦削中性的體型,兩人面對面側躺在床上像是一對攣生子相互撫慰。他們總是彼此撫摸良久才開始做愛。放在床頭的煙灰缸,蘋果綠的、淚滴形狀,後來被她砸在玻璃上。

「謝謝你們特別送過來。可是我該怎麼讀這片MO呢?」那時拉拉問暗藍色大衣的左邊與右邊兩個人。

左邊露出微笑:「我想那是不可能的。解讀李先生腦波MO的軟體和硬體,全世界只有我們研究所有。」

「那麼,」拉拉問:「我可以到貴所去借用設備嗎?」

右邊回答:「很抱歉。我們的設備是機密。而且,您想知道『這一片』MO裡面有什麼訊息,是不可能的,即使是用所裡的設備。」

「不可能?」

左邊與右邊一起搖頭:「不可能。」

她想起他時,她想到那些年的流行。

那年城市流行半透明材質,她的辦公室每面牆都鑲嵌磨砂玻璃。連空氣都變得半透明。材質對感官有催眠作用。她時常覺得自己說話的時候,聲音撞上了透明吸音牆般,說不響。

去看喉科醫生,醫生說那是一種流行中的病,叫做語言玻璃症,建議她去看心理醫師。她覺得醫生在唬爛。

為了討好她,他買了全球限量兩千台的磨砂玻璃殼MP3給她。可是聽了一陣,她開始抱怨,連聽覺都像隔著透明吸音牆,所以就不再用了。

那些年,到處看得到新發明的玩意,大家都愛買新設計。路邊賣快炒的小店,滿桌子蛤蜊殼、蝦殼,地上都是啤酒瓶。點菜時店員卻從髒兮兮的圍裙口袋裡掏出掌上型電腦,用光筆點畫。

有一次他們點鹽酥蝦,被隔壁那桌的划拳音量蓋過,店員的光筆畫到了炒鱔魚。鱔魚上桌後他們抗議,店員給他們看電腦記錄。掌上型電腦的銀灰面板設計太炫,他們沒法和那玩意爭辯。也好也好將就著吃,從此兩人一起愛上炒鱔魚。

當暗藍色大衣的兩個人,把MO給拉拉時,拉拉逐漸藉著這些小事,想起了李。那麼,在一整個房間的MO中,他為什麼獨獨要將這一片給拉拉?拉拉想讀MO裡的內容,那必然與他記得她的事有關。拉拉鍥而不捨地追問:「不可能,是什麼意思?」

左邊說:「意思是說:人腦本來就是不能分割的。雖然李先生在生前終於克服了技術,把腦波分存在一個房間那麼多的MO片裡,可是並不表示它們可以被分開解讀。」

右邊說:「是的。每一片腦波的MO片,都必倚賴其他片來解讀,每一片中也包含著解讀其他片必需的資訊。單獨解讀一片,只會看見亂碼。」

「而我們不可能給您看李先生的其他腦波MO片。」左邊說:「畢竟他指明要給您的只有這一片,我們要保障他的隱私權。」

後來,拉拉將同意書寄給研究所的第二天,她去搭城市的環狀線捷運,在城市的半空繞過一圈又一圈,並且發現城市沒什麼改變。這件事情其實很驚人。她老了,他死了,城市卻在過去的某個點上,停止了改變,如同陷入永遠的冬眠。捷運繞行首尾相銜的環狀線,一圈,又一圈。

「您別失望。事實上,即使您能看見所有的MO片,也不見得能解開這片 MO中的資訊。」左邊說。

「這就是我們現在研究面臨的困難。即使有全部的腦波資料,我們也只能解讀極小部份李先生的腦波。其他的資訊和許多李先生生前關係密切的人有關,如果沒有對方的記憶作為參考,也是無法解開的。」右邊說。

「也就是說,人的腦波不僅無法分割,也無法和其他人分割。尤其是和自己情感密切的對象。」左邊說。「我們的研究,沒有足夠的參考腦波。」

不知什麼時候,左邊站到了右邊,右邊站到了左邊。

拉拉想。在她的腦子裡,她對他的愛情也是如此,與許多東西交纏在一起,分不開。海軍藍大衣的左邊與右邊兩個人走後,拉拉瞪著那片無法解讀的MO發呆。

拉拉已經不記得,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有多長,或是多短。她努力地計算,在一起度過的生日、情人節、耶誕節。城市的時間不外這些重複的循環。他們在循環的時間裡,直線地變老。

但是,一定曾經有那樣的時候。他們彼此相愛,深深地相愛,因此即使他們曾經遺忘彼此,也必會在死前想起一切。

一定曾經有,那樣子的事。那時每天每天下班時,她離開辦公室,等不及要到他們的公寓去,去見到他。她的皮鞋-那些年她嗜穿細帶涼皮鞋--在人行道上跑起來,導盲磚硬顆粒的觸感,透過鞋底傳上來,對的拉拉想起來了。

為了想他,拉拉也想起捷運那些長長的電扶梯。每個剛下班的人嵌在一格階梯裡,緩慢地上移,集體催眠一般。她等不及,抓著皮包,咚咚咚向上跑,跑穿了和那些人們一起,凝止在電扶梯格子裡的空氣。

這些記憶,他一定也記得,否則不會囑咐將MO片送來給她。他是記得她的,而他腦中關於她的記憶,沒有她作對照,就不可能被解讀。他們彼此指涉,那年,他們的手掌與身體、嘴唇與皮膚,相互撫摩,相互記憶,衍生計算不完的意義。在城市的一間公寓裡,他們曾經用身體和語言彼此記憶,把對方翻譯成比捷運廣播更多重的密碼,並且一再重複。若不是藉助彼此的記憶,兩人的腦波都無法被解開。他們確實相愛,他們不該被分開。不論當初是為了什麼理由,拉拉在玻璃上砸出了蜘蛛網紋來。

那天晚上拉拉在書桌前寫了一封信。

敬啟者。

我同意在我死後,將我的腦波,交給貴研究所下載研究。其中或許含有理解貴所創辦人李則腦波的重要參考資訊。

拉拉想了想,又在後面加上:

我唯一的請求,是請你們將我的腦波備份中,含有關於我為期七年那段婚姻記憶的MO備份,送給我的前夫。我想我確實曾經愛過他。還有,陳治評、雷涓涓、卡拉斯…

拉拉總共在信中寫下八個她想得起名字的男人,請他們也將腦波備份MO送給他們,然後,她將信封的封口黏上。

當海軍藍大衣的左邊和右邊收到這封信時,他們確實滿意地笑了。

自從李死後,他們,不,李已經用這種方法,蒐集到包括他的三任妻子在內的,十一個女人的腦波實驗許可,以及這些女人希望將自己的腦波MO轉贈其他男人的囑咐。李終於在他死後,蒐集到他生前怎樣都無法取得的,那麼多的合法腦波分析樣本。

他們對著放有李的腦波MO備份片的那一整個房間,深深地鞠躬。「李先生,您生前的志業很快會完成。我們會蒐集到足以分析您全部腦波的所有參考樣本,完成您的研究。」

以研究助理的身分而言,左邊與右邊算是很忠心的。

當然他們還不知道,他們所謂的樣本,永遠蒐集不完。親愛的讀者,這個祕密我只告訴你,想要有完整的參考樣本,除非將寫這個故事的人和讀故事的人的腦波也一起下載。還有,城市其實是一個不那麼大的循環系統,在左邊與右邊直線地變老之前,很快地他們也會收到,指明送給他們的,遺忘愛人的腦波MO片。



聯合文學 200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