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2004

武士之貳

兩個禮拜前我在這個專欄裡提到井上雄彥的漫畫《浪人劍客》,想再多寫一點。
本來,這部以宮本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為主角的漫畫,雖說畫的是歷史上真有所本的人物,卻不令我們感受到有明確的歷史座標感。故事的主軸是宮本武藏的旅程,一趟想要變強、尋求磨練之旅—那似乎是相當個人的旅程,雖然是藉由與外界短兵相接一步一步走下來的。對於與武藏同時的歷史事件,作者提到的不多。但在剛出版的第十八集,井上雄彥忽然向我們揭露了一個時空的參考點,宮本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走進了「關原之役」的戰場。關原之役,那正是豐臣秀吉死後,豐臣舊部石田三成率領西軍與德川家康的東軍正面對戰的一場決定性戰役。這場戰役確立了德川的新霸主地位,為戰國時代畫下句點。接著德川幕府統治日本三百多年,直到十九世紀中葉「王政復古」,末代將軍德川慶喜將大政奉還於明治天皇為止。

換句話說,《浪人劍客》第十八集,宮本武藏如同依本能而生的野獸般闖入的,是具有時代轉折意義的戰場。然而他對眼前正在發生的歷史渾然不覺。他是在尋找著與人對戰磨練的機會時,才不意闖進了這個歷史的現場。在東軍與西軍兩股互相推擠的力量之間,他既不屬於東軍,也不屬於西軍,只屬於自己。此外的所有人,都是對手,如同磨刀石之於劍。
兩種時間在這裡會合了。大歷史的時間,與宮本武藏自我鍛鍊的時間。前者屬於人群集體公約數的時間,後者是個人生命史的進程。井上雄彥筆下的武藏顯然專注於後者,他不看見身邊無名的屍首,不曾懷疑自己是否正站在時代傾斜之前最後的平衡點上。使得「關原之役」這赫赫有名的歷史事件,對他而言只有提供敵人、鍛練劍法的意義,幫助他理解自己究竟有多強,或多微不足道。他所立足之地,可以是關原,可以是任何一個戰場。
兩種時間,雙向的匿名作用。歷史使無數的人匿名,無名無姓地消失在戰場上。而武藏這個角色對鍛鍊的專注,也使得「關原之役」在他眼裡顯得毫無重要性—在強大的自我時間之前,歷史,匿名了。
但即使,渾然不覺於歷史的作用力,戰爭仍是摧毀性的。井上雄彥描繪,關原之戰主戰役結束的那個晚上,是另一場殘酷狩獵的開始。正面的歷史時間之下,才是無數小人物求生存的時刻。《聖經.傳道書》:「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戰有時、和有時。」時間公平地給予這一切事件顯現的機會,無論善惡,無論正邪。夜晚來臨了,獵殺的時刻也隨之而來。
又一次,大歷史的時間拆解為個人求生的時間。戰敗的西軍武士們,藉著暗夜與山林的蔭庇躲藏起來,丟棄之前砍殺的人頭,潦草地綑紮傷口,在恐懼與絕望,及同黑夜一般濃稠的死亡威脅下互相勉勵要活著回到大阪。他們也和武藏一樣不知此時歷史已然推進到什麼地方了,下一個時代是誰的天下,自己正處在歷史的順流還是逆流。擺在眼前的是更切身的生存競爭,想要活著離開,必須躲過敵軍的大規模搜山,此外還有在戰爭中失去一切的村民,孤注一擲地加入搶奪及獵殺落單武士的行列。那是一幅人間地獄的圖像,生存所應用的是野獸的規則。

日落之後的戰場,對於自己正置身其中的歷史的目盲。也許正是那目盲使一切更顯殘酷。我忽然意識到這莫非就是井上雄彥的企圖?他幾乎不對歷史事件做任何後見之明的說明,使他的角色全都只是專注地在自己的時間裡走。而我認為這是井上雄彥的漫畫勝過原著小說的地方。原著小說吉川英治一開始就忍不住來上一段,讓武藏發表對東軍內應金吾中納言秀秋的不滿。相形之下井上雄彥的武藏對歷史更無知(他大概根本搞不清楚金吾中納言秀秋是誰,或西軍為何戰敗吧),或者更不關心。其他許許多多的角色也像他一樣無知,一無所知地在歷史的現場裡死去。
在入夜後緊繃肅殺的山林之中,井上竟然安排了這樣一段場景。一名敗戰的西軍武士,看著遠處的火光聚集到一個地點時,脫口而出說:「好美啊!」
是什麼使得火把聚集呢?逃亡的敗軍武士不可能明目張膽地點著火把,因此火把只可能是勝利一方的搜山隊伍。勝利者帶著屬於他們份內的光明在入夜後的山林裡尋找殘餘的敵軍,尤其是被高價懸賞的主將。火光聚集,表示有敗軍被發現了,勝利者聚攏起來,圍捕張惶的困獸。殺戮,正發生在火光最熾盛的地點。
兩名西軍武士遙遙望著遠處聚集的火光,明白那光亮象徵著可怖的厄運。這兩個無名的小角色,在那時彷彿突然拉出自己的時間,窺見了自身命運之外的什麼。他們無力救援什麼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走出這片山。但從一段距離外望見的火光,竟是那樣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