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4/2004

拆房子

我喜歡的英國小說家哈尼夫.庫雷西這樣說:「愛上一個人很容易,只要讓步就行了。」他真詐。在這個句子的末尾以一個句點停頓了。他沒說出來是什麼樣的讓步。對愛上的對象讓步嗎?也許是。像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裡馬歇爾對希爾貝特那樣的讓步。但更大程度也對自己的讓步,對心目中那理想的原型愛情想像讓步,讓它變成一個可能在這個世界裡實現的事。形式向內容讓步。假設對現實讓步。「絕對應該如此」對「怎麼就這樣發生了」讓步。於是就可以愛上一個人。

颱風將來的某一日,我在一面山的位置上讀小說。那與各種層次不同的褐色、黃色拼湊而成的一整座山的綠色,無所遮蔽幾近奢侈地曝照在眼前。你真要感覺它是活的了。那巨大的體積上任何一點都是活著的。樹在搖動,山的輪廓因而微幅、沉緩地變形著,不久幾乎全然靜了下來,颱風可能就這樣離開了吧。我忽然有種想靠近某棵巨大的樹的慾望,仰望它巨大的伸展的枝葉的傘蓋。不是那些受了圍牆圈囿的路邊樹,它的樹根不是老在水泥下水道蓋板的阻礙下停止了生長的,一真正的,山裡的樹。樹皮上滲著前夜的露水與山裡的霧氣。我好像真的可以看到這樣一棵樹。然後奇怪地意識到,心裡怎會有這樣,一株理想、原型的樹?又為什麼,毫無道理地在這麼個早晨,久違了似地想念起它來。
最近,家附近的一間日式木構平房給拆除了。那是我小時候有記憶以來就存在的一幢屋子。我現在想不起小時候看見它的樣子了,應該也是有過極宜人居的時期。但是後來,在週遭陸續蓋起水泥公寓後,它就一味地破敗下去了。窗戶破了,用硬紙板糊上。瓦片掉了,磚頭壓著黑色塑膠布蓋上。木柱上的綠漆剝落得極厲害,幸而那種老房子的綠漆剝落起來還是很好看的。院子裡的草木當然是沒人修剪,也就有些樹芽長到牆頭上去,從裂縫鑽出來,又把裂縫掙得更大了。到底有沒有人住呢?偶爾夜裡經過還是會看見裡頭透出亮光。不知道是誰在居住或看管著這房子。彷彿放棄了,彷彿認識到房子在蓋好之初也同時俱來著朽壞的力量,遂對那力量讓步了似的。
後來終於拆了。
拆起來真是很快。一天下班的時候經過,發現屋頂已經去了大半。再過兩天,就只有一塊空地,隔日就圍上了工程用的鐵皮圍籬。
那個夜裡我經過,發現房子已經不在了,什麼都沒有了。我驚奇地看著月色照在空無一物,黝暗的土壤上,有一種淡淡的,冰涼的感覺。然後我又驚奇地看見,空地的角落有一株巨大的樟樹。那樟樹一定有四層樓高,與周遭樓房毫不搭調。彷彿它是一夜之間突然出現的。它在風裡的搖擺,無聲,沉著而有力的,幾乎對那些水泥房舍的平庸構成威脅。我從來沒注意到那裡有這麼一棵樹。
也許是因為從前那平房在的時候,遮蔽了部分的視線,遂使那樟樹不顯得那麼高。平房消失它便暴露了出來。

忽然我想起另一位小說家艾柯筆下,擁有說謊(或編造夢想)天賦的波多里諾,對拜占庭大臣尼塞塔坦白自己愛上帝國皇后的一段對話。神聖羅馬帝國的腓特烈大帝是他的養父,他卻愛上只大自己兩三歲的皇后貝阿翠絲。這不可能的戀情折磨了波多里諾多年,直到有一天,他在戰場上救了他的大帝兼養父,把他帶回了皇后的面前。在以救夫恩人的新身分見到皇后的那一刻,他的戀情突然轉化了。
「我突然了解,救了主子的命之後,我也償清了我的債務。不過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我已經無法再自由地熱愛貝阿翠絲。於是,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愛她了,就好像一個傷口結了疤。她的目光在我心中喚起美好的回憶,但是已不再令我顫抖。我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待在她的身旁而不會感覺痛苦,離開她的時候也不會再受盡折磨。我無疑已經完全成人,年少的熱情已經在我心中沉睡。我並沒有因此而覺得難過,只有一股輕微的懷舊。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沒有保留而咕咕大叫的鴿子,只是現在求愛的季節已經結束。所以應該動身了,前往大海的另一邊去吧。」
那個聽著波多里諾告白的拜占庭大臣尼塞塔評論道:「你已經不只是一隻鴿子,你已經變成了一隻燕子。」
「或是一隻鶴。」波多里諾這樣加上一句註解。
彷彿從家禽變成了候鳥,意識到天空那樣大。拆掉了房子,樹便顯得高了。我在想或許一切關係都牽涉了讓步,像一棵被房子遮掩的樹,將自己降格到庭院的角落。然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悄悄發生了轉化,做好了準備。也跟開始的讓步一樣容易地,有一天房子拆了,忽然便在打開的天空底下,遍照日光,遍照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