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2004

朝向那一日

距離我妹的婚禮還有十四天。這十四天裡我都要小心不要挑起任何跟衣服有關的話題…。雖然這樣警戒自己,下午踏進家門時,我媽還是眼尖地注意到了我手上的袋子。
「那是什麼?」
「喔,這個啊?我買了一件衣服。」
來了吧。我就知道。接下來的對話方向我可以準確地預測,大致上她會先批評一番,然後又扯到婚禮當天的穿著。

果然:「又買了這種不三不四的衣服,那妹妹的婚禮上妳到底要穿什麼?」
(順帶一提,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她指的是一件灰色棉質翻荷葉領上衣,雖然布面皺巴巴而且剪裁不對稱,但是才沒有不三不四呢!哼。)
基於死馬當活馬醫的進取人生觀——我媽正是憑藉這種人生觀走過了半個世紀,具體證據可見於她對我的教育方式——她從我的衣櫃拉出各種裙子來和這件「不三不四」的衣服配配看,看是不是能把它神奇地馴服為一件婚禮可穿的衣服。她連八、九年前的長裙都翻出來了(天哪我剛到英國念書時的Laura Ashley時期…)。
這整個過程中我保持沉默沒有開口對她說:不必為難了,這件衣服實在跟婚禮一點都扯不上關係,就是我打算平常配牛仔褲穿的嘛。有些衣服生來就是要配牛仔褲的(好吧最大的讓步是那件麻質白長褲),就是不能配窄裙更不能配任何能被穿進一場婚禮的裙子。這是天生的。就好像我十六歲那年告訴我媽我天生不是念醫學院的料一樣。沒想到經過這麼多年我們之間的意見不同,基本上沒什麼轉變,只不過是從我的天生才能轉移到一件衣服的天生才能而已。
我之所以沒有開口說出這些話,是因為這些話出口後她的反應,我也同樣可以準確預測——絕對會是:「又配牛仔褲?一天到晚穿牛仔褲。妳幾歲了啊妳。」
於是我放棄告訴她我眼中的服飾符號學。直到她放棄管教我的衣服。然後我們就又精準如咕咕鐘報時地進入下一個階段。「那現在該我。」說著我媽便開始拿出她打算在婚禮當天穿的衣服(更準確點說它們從幾個禮拜前就一直掛在衣櫥外頭沒收起來過),拿的皮包,戴的飾品,再度排演一次。我也只好再度重新回答她的問題:「拿這個皮包好還是那個?」哎,這應該是本週以來的第三次了吧?
這場服裝秀最後毫不例外地以我失去耐性作結。當我媽說,那妳呢妳那天要拿什麼皮包?我說,唉唷可不可以不要再來了!她(顯然感覺到我的不耐煩)說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然後忍不住又補上一句,是為妳好要妳漂亮妳還不知好歹。

對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她那麼重視的事情,我卻那麼不勝其煩,一貫對這扮家家酒般的禮俗感到虛假而排斥著。這也許是家人之間最不可解的謎之一吧。
就像我媽不知道我為什麼花那麼多時間看小說,或是加班(她的名言:「很認真做做不完嗎?」)。或是一個人坐在關了門的房間裡。或是站在瓦斯爐前面,一面用筷子攪拌著在滾水中浮沉的麵條一面沉默地發呆,而且寧願發呆。對她而言我一定是活在非常不真實的世界裡吧。竟然無法理解即將到來的這兩個星期真實意義的所在,乃是在於一次又一次的排演。在把衣服放進行李箱又拿出來重新組合與檢視,在問過還要再問一次地確認所有搭配的細節。這一切都像是一首樂曲中的漸升音階,那樣逐步地推向高潮。如非這樣,無法為那期待的一天做好準備。
我是繼續每天去上班,打算在婚禮前幾天才用最短的時間解決衣服問題的。而她是要每天在家裡,這樣一階一階走向她期待的日子的。一個女兒出嫁之日。肯定是她人生最重大的日子之一。那特別的日子便是這樣在每天重複的儀式中,逐步地趨近。
晚上,趁媽媽在客廳看電視時,我走進她的房間,看見她已經又把大部分的衣服收進行李箱了。還剩一套桃紅色的套裝掛在衣櫥上,在燈光下幾個霧面金屬鈕釦沉默地折射著光線。我去巴黎時給她買的。那些收起來的衣服都用白色的薄紙包著。在那些比較仔細的服飾店裡買衣服時,他們會用那種薄紙幫你把衣服一件一件分開包,然後才放進印有店名的提袋裡。那樣的衣服買回來時,包裝的薄紙她都一張張勻平留了下來。到像這樣準備出門的日子,就又拿出來珍惜地把衣服包裝得像新的一樣。「才不會勾壞。」她說。
媽媽已經很多年沒給自己買衣服了。那些商店都在我們日常行走的動線之上,消費是一件順手的事。但媽媽已經脫離那樣的行走動線很久了,也不再有動力專程出趟門去逛街。於是往往是我去了哪裡帶了件衣服回來給她(通常不帶她去買。因為她看到價格吊牌會覺得貴而不願買)。其實我經常很心虛慚愧,因為我給自己買的(那些「不三不四」的)衣服遠比給她買的多。那些她被動接受的,而且總是高興滿意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現在都仔細裹在服裝店的薄紙裡,像是倒返時空回到新衣的狀態。然後我想,還有兩個禮拜吧。她最期待的那個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