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8/2004

樹洞物語

當你心裡懷有一個祕密,你想到山裡去,尋找一個樹洞,對著它說出祕密,然後用泥土,永遠地將那樹洞封起來。如此你與那樹洞產生一種短暫的關係。它承載了你。作為這世界的一個朝向你的開口,它接受了你傾倒給它的東西。過去的回憶,當前的慾望…樹洞承接了它們,你轉身離開的時候,並不需要為它負太多的責任。
可實際上人們並不總是到山上找樹洞。王家衛的電影《2046》彷彿是如此說的。他們在同類之間找樹洞。在周圍的那些男人或女人的身上找。想要和他們產生一種關係,讓他們像樹洞一樣地承載你的祕密,當你的容器。在這個人如潮水的世界裡,大部分的眼光只是流過,身體只是擦過。人們以高聲笑語掩飾搜尋的目光,但實際上他們都在尋找著,帶著無望的希望,一個像樹洞般承載自己的祕密的人。那希望太強烈了,以致於,兩個人之間只要出現一點傷口般的接觸面,過去立時如破傷風病菌般湧入。
《2046》是幾部王家衛電影的續集故事。《阿飛正傳》裡的露露(劉嘉玲)出現了。在《阿飛正傳》她是張國榮的新歡,美艷而輕佻,在張曼玉面前刻意炫耀著生殖競爭勝利者的羽毛,又迷得張學友神魂顛倒。到了《2046》,我們才發現,她從沒從張國榮的離去中復原,仍然尋找著「沒有腳的鳥兒」,持續受著為男人爭風吃醋的輪迴苦楚。時間不再往前走了,只是重複著發生過的事,且每一次都更為不堪。她的美艷便在其中無情地折損了。

《花樣年華》裡的周慕雲(梁朝偉)也出現了。本來他是受到妻子背叛的丈夫,與隔鄰的張曼玉相互安慰,卻到最後都不肯逾越各自的已婚身分,而只能分離了。到了《2046》,周慕雲已經又經歷多年的滄桑,去過新加坡,在賭場裡把自己輸光,潦倒回到香港,為報紙寫情色小說。他對關係的信賴也像一件舊衣服在時間裡給洗穿了。所以我們看到的不再是《花樣年華》裡失意的丈夫,而是在情慾面前極為理智冷酷,遊走諸多歡場女子之間的一個男人。這才想起梁朝偉也曾經在《阿飛正傳》最後一幕短暫地現身。整部電影他就只出現了那麼一場戲,觀眾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傢伙打哪來的——那時電影接近尾聲,張國榮已經死了,張曼玉劉嘉玲已經被拋下了,而梁朝偉在那唯一的一場戲裡,穿上一身西服,別上錶鏈,梳起頭髮,出門去了。我們連他在戲裡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許那正是「周慕雲」要開始走進這個花花世界的時刻。對於《阿飛正傳》裡,那「沒有腳的鳥兒」的故事,他還不知情。但經過《花樣年華》,到了《2046》,他卻已經變成同樣只能飛,不能停的人。
於是,三部電影連起來看,整個故事多了種命定的色彩。喜歡過《阿飛正傳》,《春光乍洩》,《花樣年華》的觀眾,大概都不會覺得《2046》好過王家衛的前作。但是作為一個系列的第三集,它卻拉出了單部電影不可能的時間序列。十三年前看過《阿飛正傳》的觀眾,會格外洞悉當中的滄桑之感。戲裡戲外皆然。去年,張國榮從高樓墜下。劉嘉玲經歷了多年前裸照被公開的事件,她和梁朝偉與張曼玉之間的感情事似乎捉摸不定。彷彿觀眾在現實中,也被餵哺以銀幕上的飄移虛無。然後我們又看著周慕雲,露露,蘇麗珍,這些角色在不同的電影中出現,每一次都像個現實裡的真人似地,經歷了更多的滄桑。

當然也有新角色。像是章子怡飾演的夜總會小姐白玲。她剛搬進旅館的2046號房,是這個花花世界裡新來乍到的人。羽毛仍然新鮮艷麗,可以潑辣,可以驕傲。然而她很快就得學會,情慾這東西可以值兩百,可以值十塊。把美麗與性當成口袋裡唯一的貨幣,那幣值是最不可信賴的,它使你誤以為自己是個富人,實際上一貧如洗。在虛無的愛人面前,白玲一下子就發現自己原來毫無籌碼。她對戀人那句要脅的話——「我不能和別人一樣」,已經是退到底線了,得到的回應卻彷彿相反地證實:妳和別人沒什麼不同。
這是情慾世界殘酷的規則。相信自己可以不同的人,傷得加倍重。一代一代的曠男怨女都是這樣的。情慾是對一樹洞的尋找,在人群之中尋找那個承載自己的樹洞,攜帶著過去鑽進去,好好地睡一覺。周慕雲跟白玲的差別就在於,他已經不在他人身上尋找樹洞,也不會讓自己充當別人的樹洞了。白玲在他面前,一次一次把自尊擺得更低,他卻冷酷但誠實地拒絕。從此他會是白玲一輩子失落的樹洞吧。
也許他已經不相信那樣的樹洞了。黑蜘蛛蘇麗珍對周慕雲說:「你了解我的過去嗎?」那時,梁朝偉對鞏俐充滿暴力感的一吻,與其說是基於慾望,不如說是被絕望所圍繞。因為無法像樹洞般承裝彼此的祕密,因為無法讓對方向自己敞開地傾倒過去(以及無法向對方傾倒自己的過去),於是有了那樣暴力的一吻,彷彿想藉由口腔打開靈魂的內膛。像離開水面的魚用身體抽搐著呼吸,他最後一次徒勞地想要突破那阻隔彼此的過去。可是,身體分開之後,還是只能互不相涉地分離。
週末晚上的捷運裡,總是有許多盛裝的男女,畫著深色的眼線,皮膚上映照車廂的金屬色。我向人群相反的方向移動,離開車站,鑽出地面,一下子眼前黑暗的夜空好像極貼近,就在伸手可極的地方。台北是個都市,但比起其他大城市它又有一點市郊的感覺,一忽兒你就離開了霓虹燈的地面,進入滅了燈光的住宅區。情侶在巷子裡擁抱著,眼光落在彼此的身後。他們注意到了嗎?這世界像個樹洞般黝黑開敞。我想對它說點什麼,一點祕密的事,讓它替我封存起來。然而我說不出。在這巨大的樹洞面前,我的一切都構不成祕密了。然後我忽然想起,《阿飛正傳》裡的張國榮,與《2046》裡梁朝偉的差別。這兩個浪子角色,一個是先天反叛的浪子,一個是後天歷經滄桑才造就的。前者一定得在年輕時死去。後者,卻非得歷經中年。如此我們好像也可以說,《2046》是一部關於老去的電影。故事講到了這一個地步,霓虹燈光與旗袍花樣都在鮮亮的顏色裡疲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