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2004

秋香色

我開始吃素的時候,母親非常地擔心。
又一次她感到無法理解、也無從信任我做的決定。甚至擔心到連續幾天夜裡失眠。可是,我對她的失眠也同樣無能為力。因為我也實在不理解,不過就是不吃肉嘛,又不是搬去伊拉克住,幹麼擔心到睡不著啊。真是奇怪。

那陣子,我們這個人口單純的家庭,氣氛變得非常地詭異。每天我回家打開門就看見媽媽臉上寫明了焦慮。近一年來她明顯地瘦了,看起來越發地幼小。她那張不大顯老的臉孔上,經常掛著天真不解的表情,好像世界上大部分的事,都是離奇而不可思議的。自從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過她與她同世代的「小女孩媽媽」們,她好像越來越像個小女孩了。有時我懷疑,是不是我的書寫助長了她性格中作為家中么女的部分,使她覺得可以放心摘下過去二十多年來為扮演母職而戴上的假面,回到不負責任的耍賴裡了。但年歲還是在她的表情滲入煩憂的時候顯了出來,使她臉上的溝紋比平日清晰,變得難以負荷了。
那幾天我在母親皺著眉頭的表情中出門。小心不要碰觸到關於食物的話題。其實我也是沮喪的。我們這一代當作個人自由選擇的事,總是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碰壁。然後才想起,自由從來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連吃的東西都不是你一個人決定的。你甚至不能選擇推開一碗排骨湯,而不導致另一個人的失眠。我懷著罪惡感出門去上班,覺得世界窄迫到容納不下一個心願。
然後,有一天晚上回到家,我媽竟完全變了個人。早上那個煩惱的母親不見了,她又變成小女孩。「喂!快來看!」門一開她就跑過來,對著我興奮叫嚷:「你看!我好高興喔。」
我的母親。她對這個世界的形狀,有種根深蒂固的信念。她不受動搖地相信人生應該依照以下進程:求學,工作,結婚,生子……這些階段之間,應該以個人力求上進的動力串接起來,這樣就沒問題了。單純得近似上個世紀一度流行的進步史觀。在這樣的信念架構之前,我的許多選擇在她眼裡,包括吃素,都成了對那簡潔秩序的剝離了。
我無法說服她接受的,卻由一個我從沒見過的人做到了。
在電話中聽見我媽為我那麼煩惱,一位表舅媽立即從七堵趕來了,並且送來了兩個水晶花器。其中之一形似高腳水果盤,表舅媽在其中注入淺水,將拆散了的花瓣浮灑在上。另一花器更特別,形似尼泊爾式的佛塔,且有蓋形似塔尖。表舅媽取劍形的綠葉置入,使葉身自然地環繞器形而彎曲。
這個新奇的花藝設計使我媽開心極了。她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忘了先前不愉快的擔憂。但我想,其實不只是花器的緣故。表舅媽自己長年吃素。我想是她替我達成了說服。稍晚我在電話裡謝謝她。她對此隻字不提,只說:「妳媽媽很關心妳。就這樣。」

那以後,我不在的時候,表舅媽經常到家裡來。她每週末去建國花市買花材,總會順便帶花來家裡,幫母親改換花器布置。週末於我是獨處看書的時間,因此她來的時候我總不在。有時晚上回家,注意到房間裡換了一盆蘭花。有人在你不在的時候來過,不欲多言,留下一盆花便離去。
我想我沒見過這位表舅媽。或是小時候見過,但是已經忘了。表舅媽不常跟親戚朋友來往。我也不記得在那些家族婚喪聚會的場合見過她。聽說過她早年是護士,後來修習佛法極為虔誠,多年擔任志工。
一天我回到家看見房間裡是一束顏色罕見的劍蘭。是一種薄薄的的淺青,我媽說是「秋香色」。當然是表舅媽送來的。媽媽又為這鮮花開心得很:「說是因為知道我喜歡這種淡雅的顏色哪。」
經常收到舅媽的花,我在電話裡對表舅媽說,真是過意不去,找天讓我請您吃飯吧。
表舅媽婉拒了。
「我的個性不喜歡跟人吃飯。就這樣。」
我想「就這樣」是她習慣的結尾詞。她好像也「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頂替了我該讓媽媽開心的工作,幫我把我兜不攏的局面給收拾了。
那之後母親仍不時想說服我吃點肉。不過每個禮拜表舅媽來過,她心情便明顯變好。白天她不時把表舅媽送的盆栽花器挪動挪動,調整角度,好像又多了些事做。但她仍然是小女孩。家裡的燈泡壞了,問她怎麼不去買,她說:「我不會。」妹妹歸寧喜宴的請帖印好了,她去文具店買來自來水筆,試寫了幾個字,又說不會用,硬是要我幫她寫。
「我沒有時間,妳寫。用原子筆也可以啊。」
「我不會。」
這次我打定主意不幫忙,要讓她自己動手。有一天回到家,發現桌上的喜帖信封已經寫上工整的地址。而且是外公家教影響下的一手好字。
明明就會嘛。我在心裡覺得好笑,也不去說她。她擺弄插在瓶裡的劍蘭,得意地說:「我就是喜歡這種,淡雅的秋香色。」
我其實不覺得那叫做秋香色。而且覺得她得意地拿別人送的花來標榜自己品味風雅,實在更像小孩子。但那劍蘭確實美好。它們在長玻璃杯裡將皺褶的花瓣向夜間的空氣展開。入睡前我仔細看著那罕見的顏色。它就像這世上偶然便發生了的、人與人間無須多言的契同一般,難以名之。

11/18/2004

深山棋會

一九七○年代在遼寧聖跡山出土的遼代墓葬群中,有這麼一座磚造古墓,墓主是一位女性,生前顯然有著極高的社會地位。墓壁上畫著男女僕從,準備在死後世界繼續服侍死者。墓壁上還奇蹟完好地懸掛著兩幅畫軸。其中一幅是〈深山棋會〉,群山之中,三人面對棋盤而坐。另有一人,不知從何方專程而來,正走向那山裡的亭台,趕赴棋局之約。

川端康成的《美麗與哀愁》中有這麼一個挖掘和宮皇女墳墓的故事:死於一八七七年的和宮皇女的墓被挖掘了。挖掘者發現在白骨的手中握有一塊濕板攝影用的玻璃版,上面隱約可見一男性的模糊形影,身穿武士禮服,頭戴著禮帽。或許,和宮皇女是懷抱著情人的相片而入葬的吧。研究人員們將玻璃版帶回,想把上頭的影像弄得更清晰些,沒想到,次日早晨拿出玻璃版時,可能由於長久埋葬在墓中的玻璃版突然接觸外界光線的變化所致,影像竟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一個虛幻的故事。川端藉書中角色之口如此說道。這樣的故事,彷彿說明著幽冥與人世不穩定的邊界。本來,隨皇女之死而埋藏的戀情,突然地暴露在天光之下。世人目擊了他們不應窺見的,一段過去的殘留。但那也就是恍惚的一現。經過一夜,幽冥重新收回了它的所有物,影像從世人的眼前消失了。和宮皇女愛戀的祕密遁入幽暗之中,得以免於世人的揣度與窺視。失去了影像記憶的玻璃板,變得澄清透明,像是罪與執取轉瞬獲得了滌淨。

那出土自遼墓的〈深山棋會〉圖,並沒有像川端小說裡的出土影像那樣戲劇性地消失。最近我的朋友告訴我:「〈深山棋會〉即將在瀋陽展出兩週呢。」那麼,原本只為墓主的眼光而保存的畫軸,即將被公開地展示了。如果說幽冥回收了和宮皇女的祕密,它也將這幅遼墓裡的畫向人間出讓,使畫作脫離了墓穴裡沒有盡頭的黑暗,而要被放置在博物館的展櫃裡了。去看它的會是像我這樣的人吧,從狹窄的月曆格子裡騰出時間來,好讓自己能在展示櫃前站上一陣子。他們當中會不會有人想起,這幅畫來自一個和我們多麼不同的世界,一個以千年為時間單位的地方,而竟就這樣無言地流散到我們這個光亮的世界裡來。畫中的人物還持續下著一場,靜止在時間當中的棋局。
有時我覺得,幽冥只是一個隱喻。意指一切光亮的,攤開的,平鋪直敘的語言與習俗定義所無法規範的世界。是那些伴隨語言的光而生的暗影,每一句話都召喚了更多不可言述的渾沌。幽冥也許就在我們心裡,他人理解之光無法照亮之處,甚至連自己也不知如何用理性加以整理規範的地方。接收到一句話語,當面說的,或用簡訊、網路傳來的,而突然生出「他畢竟是無法理解的啊」這樣的想法時,彷彿清晰地看見,在眼前,關係的限制,誤解的形狀,都歷歷在目了。你在一段距離之外看著言語像潮水一般湧來又退去。同時是安穩也是辛酸地明白,從今後是在語言暗影的的護衛之下,一人獨處了。
後來我在別的地方讀到那幅畫的另一個名字,叫做〈山奕候約〉。彷彿畫中人物是可以這樣無盡地等下去的,等待另一個下棋的人出現。

對那幅畫我一直懷著這樣的想像。那不知名的貴族女子,在預感自己死期的某一個晴好的秋日,把後事一一囑咐了,此後便將自己交託給等待。當她終於閉上眼,侍女們像在她的交付中演練過的那樣,為她穿上了裙,褲,花襖,戴上手套,軟靴,繡花高耳棉帽,最後,她們抖開了那條繡有金龍探爪紋樣的絲綢被,讓它在空氣阻力中緩慢地落下,覆蓋在主人的身上。
他們舉行了一場從社俗的角度而言,無愧於死者生前身分的盛大葬禮。然後就要把她交給幽冥了。彩雕棺蓋朝她屍身投下的影子,逐漸擴大,直到布滿了她整個世界。接著是砌磚的聲音,一點一點地,朝外隔絕了人世,隔絕了活著的日子裡那些熱鬧與紛擾,親友僕役從不令她落單的擁簇。所有的聲音遠去之後,一整個墓室如同永恆那樣巨大的寂寥之中,她繼續等待著。時間像塵埃一樣累積著寂靜的厚度,畫絹上一筆筆地出現了山林來環抱隱士的獨居。直到,那些於永恆當中顯得再無差別的日子裡的某一天,她悄悄地,避開壁畫上男女僕從的眼目,逕自赴那深山裡的棋會去了。

11/11/2004

馴服的時間

工作的時候,時間經常必須倒過來數。有人提出完成工作的預定時間,然後大家就紛紛掏出PDA或是記事本來說:「排一個時程出來吧。」所謂排時程就是,先設定好未來的結局,再把時間倒推回到現在。把當中應該發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排出位置來。

於是「現在」不只是現在了。它還得擔負讓未來實現的任務。「現在」朝向六個月後將發生的事而存在,並且百分之五或十地構成那個目標未來的一部分。我們攜帶在身上的許多計算日期的工具,PDA,記事本,有行事曆功能的手機,摺疊放進皮夾裡的年曆,好像都是為了這種從未來到現在的逆推而存在。年初在工作上訂下詳細的計畫,工作以外就由各種的算命預測來幫忙,訂下「今年要結婚」之類的人生達成目標,並且據以執行。於是就把時間格狀地劃開了。
劃分格子的時間、填滿的時間,是被馴服的時間。從無數的可能性中,拉出一條選定的故事線,像登山索那樣拉著前進,以免一不小心踩空了,掉進虛無。所以,無論是誰提供的故事線都可以,根據是紫微斗數或西洋占星都沒關係。
最近,重讀了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我已經到了可以把高中時代喜歡過的小說一本一本拿出來重讀,然後驚訝地發現它竟寫得那麼好,好到高中時的我不可能看懂…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了吧。
究竟,高中時候的我,是基於什麼樣的誤讀,而一直景仰著三島由紀夫的這部作品呢?我現在已經完全記不得了。有可能在不理解一部作品的無知狀況下就被它吸引嗎?彷彿出於直覺,或者更像是來自未來的回音,未來有一天重讀這個作品時受到的震動傳遞回到過去了。
說不定,就像三島在小說中描寫的金閣,這部小說也是揮發著美的氣味因子,吸引了即使是不懂美的人。純粹的美,是不安定的。像一種業。
「…倘使審視其細部的美,諸如其柱子、欄杆、板窗、板門、花格子窗、寶型造型的屋頂…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頂、溯清亭…池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島群、松樹乃至泊舟石等等細部的美,就知道美絕不是以期細部告終,以其局部完結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著另一種美的預兆。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了不安。它儘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被唆使去追尋另一種美、未知的美。於是,預兆聯繫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在這裡的美的預兆,形成了金閣的主題。這種預兆,原來就是虛無的兆頭。虛無,原來就是這個美的結構。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蘊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構尺寸比例精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築物,就像瓔珞在風中飄蕩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戰慄。」

三島描繪的是美。也是地獄。無處不在的美的地獄。在戰後的日本,逐漸建立起來的秩序中,物質短缺而繁衍出黑市交易,人們在戰爭中失去愛人又環繞著失去的空洞而產出新的情慾…,這一切構成了帶有肉感的俗世,連住持方丈都無法拒絕、看似虛幻實則牢不可破的俗世,在繁複豐饒的感官體驗裡,飄搖著地獄的景象。
美即是地獄。再沒有人能像三島寫得這樣殘酷而透徹了。身周那些美麗的事物,器皿,花朵,女人,寺廟,樂音,三島挪移著小說的視角,放大或者縮小、用自己或他人的眼睛,這樣接觸到的所有美的事物,既疏遠又貼近地環繞在身邊,構成了囚籠。《金閣寺》中口吃的少年感到自己是被隔絕在世俗的生活之外的。美以金閣的形象,阻絕了他和生活的關係。那是他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少年便在這虛幻而巨大的力量,地獄般的俗世與美之間摸索,直到最後行動的介入,「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能獲得解脫。不拘於物而灑脫自在。」
我無意在這裡重述,或是解讀《金閣寺》。談論這部作品,需要更長的篇幅,更安靜一點的時候。只是,在時間中重新遭遇這部作品,我忽然有種奇異的感受,彷彿它終於通過時間向我靠近了。時間也是囚籠。在其中迴蕩著種種聲音,與事件。事件也像是三島筆下的美,不安定地,觸發著下一樁事件。在這沒有盡頭也沒有出口的時間甬道,我竟在日復一日馴服的,充滿俗世的時間裡,遭遇了某種不朽的光亮。

11/04/2004

潮汐的奧義

他們說冰正在溶解。南極的巨大冰棚,不知從什麼地方開始溶化,有一天忽然就崩塌了,一整片堅實的白色碎裂散落到海裡。二十世紀初美國蒙大拿州的冰川國家公園成立時,大約有一百五十條冰川,如今只剩不到三十條。這樣的變化發生在我們渾然不覺的每一天裡,可能在你刷牙的時候,可能在你走進咖啡店坐下來打開報紙的同時,凝凍了幾萬年的白色冰壁,就在瞬間垮下來崩解了。

發生在那麼遙遠的地方的事。看著雜誌上的報導時我總是有種複雜的感覺。全球暖化,溫度變高了。海面上升,昔日三角洲上的小鎮現在泡在水裡,墓碑帶著死者的名字滑進爛泥裡。阿拉斯加的凍土解凍了,森林因為底下的土壤軟化,而變得搖搖晃晃的了。地球整個地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機體。我們不過是上頭的寄生物罷了。
《少年Pi的奇幻旅程》裡,最吸引我的是關於一個小島的描述。可憐的少年Pi因為船難,在海洋上漂流,一日漂到了一個小島邊。小島海岸生長著茂密的海菜與樹木,島上有連綿的淡水池塘,以及聚生在島嶼上傻愣愣的狐。
對於在海洋上漂流的少年Pi而言,這已經接近天堂了。不用再害怕沒有淡水喝了,也不必再擔心沒有食物,不必隨時受到陽光曝曬。雖然回不了家,但至少是安全的。少年Pi仔細觀察了幾天,發現淡水是海菜過濾海水之後產生的。這是一個漂流的島嶼,大部分由海菜及與海菜共生的植物構成。天氣炎熱時,海菜生長旺盛,小島的高度就會增加。陰天或是風雨的日子,海菜被海水吞沒,島嶼就變小。島嶼在海上漂流,就像少年Pi一樣。
這個活的、漂流的島嶼當然是出自於作者的想像。我不知道世界上可不可能真有這樣的奇異島嶼。少年Pi不久就發現了島嶼的祕密。那是一個肉食的島嶼。白天,海菜及樹木進行一般的光合作用,並且將鹹海水淡化,供給狐飲水所需。但是到了晚上,沒有了陽光,島嶼會產生某種化學變化,海菜會分泌強酸,殺死被吸引到池塘裡的魚,將牠消化分解後,營養從海菜的根部,傳輸到島上的樹木。所以狐到了夜間,總是爬到樹上,避開地表的強酸。白天才又下樹來,吃島嶼吃剩的魚。整個島,島上的海菜,樹木,狐,構成完美的共生體系。

恐怖電影經常有這樣一種設定:空間變成活物了。一間房子,一艘太空船,變成禁閉的、惡意的屠場,惡靈古堡,食人屋…。這大概是我們人類終極的恐怖之一。因為我們總相信空間應該是中性的,隨我們使用的,要是發現它竟然是活的,我們會嚇得半死。可是,說不定這個世界一直是這樣的。我們住在一個活生生的星球上,它忽而地形隆起,海洋上升,突然的暴雨蓄滿水庫。我們也因它的生命變化而得以與它共生存活。雖然大部分的時候我們忘記:它並不總是聽我們的。
今年,你住進東京都內一個叫做「汐留」的地方,東京灣旁填海而來的新地。你想那裡一定曾經是潮汐停留的地方。就像台北的汐止一樣,一度是水與地的交界。以一種緩慢的律動,海洋吸入又呼出著陸地。有一天什麼人做了填海的決定,永久改變了水與地的關係。現在汐留是新發展的城區。新的高樓,新的捷運系統,每一塊舖地的石材都像才剛從工廠裡打磨出來,光亮鑑人。高樓在天空裡分割出弧形美麗的銳角。
這一個奇幻不真實的地方,除了潮汐的記憶之外沒有別的歷史。不,也許並不真的是那樣地無根。位在海灣旁的這個地方,曾經是貨車運輸的起點,那時它作為城市邊緣的運輸站,機能性地支撐著東京城市的運轉。如今它也轉變為城市的另一個中心了,讓其他遙遠的衛星城鎮來支撐它的存在。它還沒有新宿的擁擠,也不及六本木熱鬧,那些嶄新得彷彿才剛撕下塑膠膜的高樓群,在天空下寧靜得像是某種巨大的植物,拔高伸展。你在這裡目睹古老城市一次安靜的自我更新。原來城市也是另一種潮汐,向四周推移著它的領地,甚至推向海洋。
看見那些高樓的照片時我心裡想,那個食人島嶼的寓意究竟是什麼?這個星球的海岸線持續變化著,人將城市推向海洋,海洋又向崩解的冰山收回領地。水與陸地不斷重新組構,形成像那虛構的漂流之島般自足平衡的循環體系。少年Pi很快明白,最令他恐懼的東西,也是使他活下去的動力。生命在傷害與自保的平衡之間漂流著前進,像植物分泌出強酸捕食獵物,同時也餵養著其他的物種。這裡面似乎有,我還不理解的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