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2005

泡棉睡眠

我總是過度想像假期時間的胃納,以為在那幾天不必工作的日子裡可以發生、完成多少事。星期五還沒到,許多事情已經被編派給週末。給自己做一頓早午餐;整理書架;讀辦公室用的報告書(本來是件無趣的事,但在心裡把它推到週末,以為有一整個下午可以慢慢讀,就好像變得有趣些了),還有那些我老是買得比讀得快的小說;當然還要好好睡幾頓飽覺。

我其實非常喜歡睡覺——這是一件最近才開始承認的事。雖然我的睡眠時間並不特別長,非假日大概是一天六個小時左右。而且大約是內建的生理時鐘太精準了,即使假日也常常是在七點以前醒來。所以我對於那些一到週末可以睡過中午、或是把好幾天的睡眠存起來一次睡掉,那種每次經過他房間總是驚訝地發現「什麼?還在睡呀?」的人,總是非常地羨慕。因為我即使前一天晚上熬夜到三點半,七點一到還是「叮咚」地睜開眼睛,然後一整天都累得像泡在洗碗水裡面的盤子一樣,在地心引力環境下進行任何輕微的動作都把僅存的力氣像菜渣一樣輕易甩脫。還有,要是有人打電話來約第二天的事,那種「好哇那麼明天起床通個電話吧」的約法對我最不利了。因為作為早起的一方我肯定是等電話的那個人,當對方還在睡覺,我多出好幾個小時、整整一個不確定長度、所以很難完全照自己意思安排的時段。
雖然睡得不多又容易醒來,表面上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需要睡眠的樣子,其實我真的很喜歡睡覺。睡眠對我的第一個重要功能,很像是包裝東西的泡棉。如果是一整天在辦公室裡,或是剛去開了個會什麼的,即使有些想寫的東西擱在心裡,通常也沒辦法立刻坐下來寫,幾乎毫無例外地必須先睡一覺。大概上班工作,或是開會,需要某種腦力狀態,跟寫作是不同的。也就是說,睡眠開始變成一種類似介質的東西,扮演「時間的泡棉」的角色,把我生活裡的幾個不同區塊隔離開來。我需要睡眠間隔不同的思考狀態。睡著了的時間類似是把腦子攤開抖一抖,從辦公室Excel表格和Powerpoint特有的那種分段法抖開來。然後就可以用另一種文字與節奏思考。
這樣做的結果是,我會在各種奇怪的時間睡覺。也許只是半小時,或四十分鐘。比較不熟的朋友可能會在晚餐後打電話來,大驚小怪:「妳怎麼這個時間在睡覺?」然後第二天發現我反而半夜兩點清醒著,還寫了e-mail給他。
時間變得零碎了。所以我們就需要一種介質將這些碎片分開包裹,再收拾在一起。使你不會在零星的時間切割裡,一味地跟著碎下去。

過年時我總會想起小時候的除夕夜。一年當中,那個夜晚和其他晚上都是不同的。只有在那個夜晚你被大人准許——甚至鼓勵——晚睡。他們說習俗叫做「守歲」,至少要醒過午夜十二點,父母親才會長壽。於是吃過年夜飯之後你就有一整個,比平常更長的夜晚。在我很小的時候那好像是好重大的一個挑戰,早早就準備要玩撲克牌,等著電視特別節目開始,準備清醒一個晚上,而且心裡還為了這麼單純的一件事興奮得很。我覺得並不是因為除夕夜有什麼好玩而興奮,而是因為吃了年夜飯就沒事了,距離上床也還有好幾個小時,為突然擁有那樣多出來的時間,開放的可能性而興奮。可實際說起來年夜飯與午夜十二點之間實在是一段奇妙的時間。作為小孩子我們既被奢侈地准許了一個不睡覺的晚上,但那晚上也是已經被填滿的。你所被允許從事的活動,不外是和家人一起看電視,吃大量的瓜子和零食。然後忽然窗外鞭炮聲就響了,電視裡的小人兒們互相拱手作禮開始唱新年應景歌。一年就從這樣一個,既給了你時間,又不完全讓你按自己意思度過的夜晚開始。
現在想起來,大人所做的不過就是推遲了睡眠的時間而已。卻足以使那夜晚變得特別。
還有,是的,我從那時起生理時鐘就已經很精準了。所以守歲之後的大年初一早上我還是一早就醒來,全家除了我以外都還在睡,我看著桌上都是瓜子殼與糖果紙的混亂的客廳,一個人無聊得要命。唉。魔咒解除之後的早晨哪!
有時泡棉般的睡眠需求會在意想不到時忽然來到。完全不考慮你的主觀意志與方便。某個晚上我必須在九點半去開一個會。時間還早回家卻嫌遠,正翻著書等開會時間時,忽然有種想好好睡一覺的念頭。打電話到住在十五分鐘車程外的朋友家:「可以去妳那裡睡一覺嗎?」可能正是交通繁忙時候,連打三家計程車行都沒車,走了一段路出去大馬路上攔。這樣仍然不肯放棄,目標明確地朝朋友家邊走邊找空計程車,上車後堵了一小段,終於趕在睡意快要無法負荷時走進朋友的公寓裡。她打開房門放我進去。於是我在她那剛點了一小圈迴香,滿是檀香味的房間裡,睡了心滿意足的一覺。

2/17/2005

綠色

山上的階梯生滿了苔蘚。濕氣附著在那綠顏色上,變成顏色的一部分了。我滑了一下,整個人坐在石階梯上,手掌按在地表,按在厚苔蘚濕潤柔軟的質感上。那時我抬頭看這清晨的山區,它廣大的青色包容著我。從我手底下的一片苔蘚;我眼前高度的一些灌木叢;更高的地方,攔著天空的,細碎的相思樹葉與圓厚的榕樹葉。

這許多種遠近深淺不同的青綠色質感。一座山既統一又分殊的種種面貌。這時是早晨八點,山中的綠色還浸滿了露水。遠方的山丘頂端是一道明顯的山氣。再晚一點,陽光開始蒸乾露水時,那綠色就會失去現在看見的這種潤澤感。山的綠色將會受了在它之外的、宇宙一顆恆星的左右,而調整起它的顏色。而調整起它映在我眼裡的顏色。
對於像我這樣住在城市中心地帶的人,平常大部分時間看見的是水泥與瓷磚的顏色,一下子置身層次豐富,奢侈的綠意中,眼睛好像還需要一點時間去適應,去看出那遠近厚薄乾濕的變化。我想閉上眼睛在那裡頭靜靜地坐一下。安靜也是在那顏色裡的。即使閉上眼還是感覺得到。
杜甫曾經在一首〈夢李白〉詩中,記他憶起李白的一個夢:「死別已吞聲,生別長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常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反關塞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經歷中唐之後的那些戰亂與流離,城市的摧毀與破落,熟悉的路徑被荒煙與盜賊橫阻,即使是活著的故人,也同死去的一般遙遠。相見無期。生命猶如羅網,時間與空間各是構成羅網牢固不可掙脫的經緯線。對於思念中的遠別故人,好像只有在夢中突然的相遇,才算是短暫地掙脫了空間的羅網。李白出現在杜甫夢中的場景,是一種顏色的變化——「魂來楓林青,魂反關塞黑」,來的時候有一片青青楓林,走的時候只剩下暗黑的關塞。這有形的色差的變化,發生在杜甫夢境裡一個畫面的轉折。也像是一種短暫的,從有限人世的距離阻隔掙脫。一個現實中不可能的夢的實現,像一片林子那樣青翠的。瞬即消失。

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中引用過的《雨月物語》那則故事,武士因為無法如期回到朋友身邊,於是自殺脫離肉體的負累,鬼魂趕赴約定的時間地點。這則故事當中,也帶有生時的有限與困蹇——活著就必須臣服於空間與時間的規則,有形的身體不可能霎時穿過遙遠的距離。因此以死亡,進入另一種存在狀態,打開另一條通道捷徑,通往意念所指的地方。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或許也感受到同樣的、困頓與自由的反差吧。在死別與生離都無法控制的外在流轉中,只有在夢裡得到超越時空距離的相會。
也許媒介就只是一種顏色。像是杜甫在夢中看見李白時的那種青綠色的場景。像是我坐在清晨山邊的青綠裡,想到李白與杜甫,杜甫見到李白的那個夢。那被夢見了的青綠色似乎還在那裡,透過一首詩留下來。
那彷彿也是另一種通道的打開。在一首詩中紀錄了的那個青綠色的夢,就此隨著文字留傳下來,然後在山邊的這個清晨被召喚醒來。一個一再被夢見的夢。

那天早上我們一群人徒步走進山裡。剛離開柏油道路走上石梯的那段路,遍築著破落雜亂的民居,位在主要道路上那些門面堂皇溫泉旅館的背面。原本應是磚瓦房,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揭去了瓦片而在紅磚之上覆蓋以綠漆的鐵皮。再往上走,就離開了民居的地帶。沿路可見溫泉的管線,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石塊可揭起,伸手進去就碰觸到溫熱的乳白色的泉水。我們沿路呼吸山裡清晨那潮濕而帶寒意的空氣,每走一段路伸手去向泉水借些溫度。然後我們當中忽然有人提議偏離那沿著管線的道路,踏上更高一些的坡度。忽然我們就置身一種非人類中心的視野裡了。四周密生著巨大的蕨類,三角狀的巨大葉面,與蜷曲的樹心,不曾為人類行走方便而被修剪過的。蕨類的茂密程度遠超過從底下往上望時所能想像,多層次地朝向各個方向歧出生長、互相補位著充盈坡面上的空間。我們唐突的闖入壓折了不少枝葉,不久便放棄了而沿著另一條坡路走下來。再一次回到舖設著溫泉管線的小徑上時,回頭望向山坡,全然看不出我們走過的痕跡。我們短暫的介入壓折了枝葉,所影響的空間分布,不久又會由新葉所填補吧。
那也像是蕨類的夢。將我們吞吐,進入又退出它的綠色。在我們離去之後持續地酣眠。一座山不為人知的奧祕。

2/10/2005

蒼茫

作為一個旅行者時我最厲害的就是可以一上飛機就睡著,必要的時候可以一直睡到飛機著陸開始廣播放起輕音樂、周圍的人紛紛打開安全帶發出那種喀擦喀擦的聲音。如果是長途飛行的話,那睡眠當然就會自動分成幾個段落,中間醒來的時段就填補以一本小說(基本上吃飯的時候也會準時醒來)。對我而言夜間飛航的機艙裡,熄了燈時的那種黑暗,有種不同於其他地方黑夜的懸浮感。飛機引擎螺旋槳運轉的噪音,構成一種龐然的靜默,使機艙內移動的、說話的聲音,都顯得恍惚了。與你一同被密閉在一機艙裡的人,變得那麼遙遠。

雖然這實在不是什麼值得炫燿的事,不過因為能在飛機上睡,所以對於搭極早班或極晚班的飛機,我基本上是沒什麼意見。還常常是撐到臨上飛機前才熬夜收行李,反正上機再睡就是了。這樣,那天我搭清晨第一班機到了嘉義時,在輪子觸及地面的那一刻醒來。錯過了從天空到地面那段垂直的風景,我不知道外頭是什麼樣的天氣。
然後出了航空站,車子開上兩旁椰子樹成列的一條筆直道路。椰子樹的頂端模糊消失在霧氣中。那是天空幾乎還猶疑不定,不知道接下來的一整天要晴朗還是要陰雨的時間。一切都是可能的,美好與殘酷同等受到包容的霧中風景。上了公路,兩側車窗外打開整片的平原地景,包覆在一個晚上積聚的水霧與涼意裡,有人在水田之中彎著腰幹活。平原上台灣高鐵的水泥橋梁於霧中出現又消失像個預兆。
以前幾次到嘉義,都是接近中午的時候。原野幾乎總是毫無遮蔽地敞亮。那構成了我對嘉南平原的視覺印象。稍晚我對朋友說,第一次看見清晨霧中的嘉南平原。他一副「妳現在才知道啊」的表情:「哎,跟妳說嘉義好地方啦!」
好像忽然發現一個人的祕密。知道了他先前不為人知的什麼事。從此你會一直記著這一天。關鍵不在祕密是什麼,而是竟存在著先前看不見的一面。那使你前此看見的風景都起了變化。「顯露在外的心要弱,深藏在內的心要強」,宮本武藏在《五輪書》裡一句謎樣的話,揭露弱與強之間套環般的關係——不是取代的,而是占著互補位置的。憤怒之中也可能抱藏著寂靜。而正午時分敞亮的嘉南平原,這麼久以來我都沒有看見它多霧還沁著夜間涼氣的這個面貌。
一個週末我去看了傅抱石的畫展。在那許多山水與人物,滿牆著名的抱石皴裡,有一幅「煤都壯觀」。那是傅抱石一九六一年到東北寫生系列創作中的一幅,畫的是撫順的露天煤礦。這與傅抱石大部分的創作主題都不同。既沒有湘夫人,沒有山鬼,沒有衣帶飄逸但面容苦楚的古人,也沒有雨氣暴風之中的山林。它就只是一片被開掘的煤山,毫無抵抗地朝著天空敞開來交代它的底蘊,任人取予。

傅抱石自己在題詞中說:「最感人者,現有工人念余(二十餘)萬,而屬目不見多人,真壯觀也。」正是這「屬目不見多人」,一開始吸引了畫家的注意,透過畫家的再現而讓我們感到驚心。我覺得這幅畫透露了另一種蒼茫——在水墨畫常見的山林雲雨古代這些符碼之外的,一種現代性的蒼茫。那墨色的變化,分明呈現一座動著的山,被生產勞動挖掘、搬移、重組中的山,但卻看不見促使這一切發生的人,只有沿著山的稜線分布的,細小的道路電線桿。於是就有了另一種茫漠遙遠之感。天地之悠悠不再是因為不見古人與來者,不是因為他者的不在,而是「在」——是那二十多萬他人的分明存在,卻又全然的匿名與不見。那是這個現代世界成立背後的動力。世界變得擁擠了。蒼茫不再是站在江邊負手感嘆什麼,而是意識到這挪動的人世地形裡看不見的力量。那座不停動著的,不見人影的黑色煤山。
那個沒有人的風景,無論是創作的或是自然中的,也許像是布朗修一段論文學的話:「文學是對事物的現實、對它們未被認識、自由和沉默之實存的關切…它同情暗晦,同情沒有目標的激情、沒有法理的暴力、以及世界裡所有似乎持續拒絕進入世界之中的事物…它亦與語言的現實結盟,將語言變成沒有輪廓的物質,沒有形式的內容,隨意和不具位格的力量,這力量不說什麼,不揭示什麼,而只是透過拒絕說任何話來宣告它是由黑夜而來,亦將回歸黑夜。」
為了在清晰的定義中失足。為了在已認識的事物中發現陌生。像是接上地線那般把自己導電向那更暗晦,更龐大,拒絕歸撫於秩序的什麼。為了面向某種蒼茫不可知,於接納之中同時也被否證。那也許就是我們每每,開始說一句話的原因。

2/03/2005

花蓮從黑夜開始

花蓮從黑夜開始。星期五我等著那個禮拜的最後一場會議散會;把電腦螢幕上的視窗一層層地關掉;對在MSN上喊我的朋友回答「我閃了」;從辦公桌底下拿出剛夠兩天出走分量的行李。鐵捲門在背後嘎吱嘎吱地放下。外頭,寒流是寒到底了,據說會是今年冬天最低溫的一個週末。才六點半。星期五夜晚郊區天黑得比平常快,車流的光亮持續往市中心集中,台北比平常更像個中央凹陷的盆地。

這種時候的松山機場就顯得有些意興闌珊。旅客之間也不大閒聊的樣子。好像從熱鬧處走失了,一下子不習慣而安靜下來。或者城市裡的喧囂接近一種夢,所以他們臉上都有那種剛睡醒的困惑。但這也只是開始。接下來,隨著穿過停機坪登機,在飛機起降間瞥見的窗外的亮與暗,這過程彷彿持續進行著黑夜色差的調整校正。直到抵達花蓮,離開航空站,週遭是比台北更清冷的空氣,更持續的寂靜,與更暗上一度的黑夜。花蓮之於我幾乎總是從這樣的黑夜開始。
民宿在壽豐。車頭大燈於暗中找路,我打了兩通電話確認方向。然後就真的到了。一幢日式木構建築,燈光從木窗格裡透出來,很婉轉地,被門扉以及屋簷以及院裡的樹影一再地過濾了。於是它與週遭暗夜之間就是一種互溶的關係。我下了車,踩在與城市完全不同的溼度上。有人開了前門,站在廊簷下。背著光,只看見他一頭亂髮。我想那一定就是逢子了。
然後你好像突破了暗夜與寒氣的結界,進入屋子中央溫暖的地方。我早就聽說過逢子和裴芳,只是沒見過面。為我們這些夜間的訪客,他們又下廚做了一大盤炒飯與熱湯。熱湯與飯從外頭濕冷的寒流天裡替你把感官贖回來(我都記不得自己吃了幾碗了…)。然後你就開始好好打量自己所在的這個地方。這幢日式建築一度全然地荒廢,他們花了許多時間精神整理重建,才變成現在的樣子。

第二天早上我到外面散步時,看見隔鄰還有其他的日式房子,全都荒毀無人居住。一棵椰子樹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橫釘著木條,顯然是給爬樹的人作腳踏用的。但最下面的一格橫木,距離地表還有將近兩個人身高的高度。「這不太合理。得先徒手爬到那麼高的地方才有地方踩啊。」「應該本來是距離地面比較近的吧。只是後來椰子樹長高,就踩不到了。」意思是說,距離最後一次有人想要攀爬這棵椰子樹,已經過了很久哪。久到足以讓椰子樹掙脫爬樹者為了方便,所對它進行的規範與馴服。最後一個爬這棵椰子樹的人(他是最後一個在這宿舍裡住過的日本人嗎?或者是在戰爭後被派遣來到後山陌生土地上接管他人生活的人呢?)無論是誰,也已經不知在哪裡了。從沒封死的窗子往裡看,地板上好像還散亂著些什麼,過期的舊雜誌之類。不知什麼時候被拋下的。
被逢子與裴芳改成民宿的這幢房子,本來應該也會是如此荒毀。白天看得見院子裡的莎草,竹子,桂花。夜裡,一排老房子中只有這一幢透出暖色的燈光,簡直像是狐仙的居所。幾乎是朋友間口耳相傳,告知有這樣一個地方存在。他們從時間的摧折朽化力量底下,重整出了這幢房子。這幢房子也就變成了一個新的節點,我們因為從朋友那兒聽到的線索,來這裡接受它沉靜的時間感重整。最近幾年,台灣各地頗有一些把老房子轉化為「藝文空間」的規劃,也有些很不錯的例子,但它們基本上屬於白天,屬於演講與座談會。遠不是這樣可以在夜裡帶行李出走,炒飯熱湯,一夜好睡,那麼地讓你清醒過來。但是逢子與裴芳的民宿不會是官方認同的形式,它搭不上公共空間的論述。而我們又怎麼能讓人了解,其實有時候需要的只是一個這樣安靜的地方,需要它這樣順著時間的紋路,照顧著空間的細節。對我而言,他們兩個人,與這個空間,是對的。但這個「對」的感覺也是無法量化、寫成計畫書,去向誰說明的。
週六的晚上,我坐在榻榻米房間裡讀下午在市區舊書舖子裡買的一本小書,逢子和裴芳在讀報紙。裴芳的電吉他在房間的角落。我想問她現在還常彈嗎,卻始終沒開口問。在這房子裡厚重地積累著的,除了我們對時間的贖取外,還有那些不被說出來的,其他可能的生活。不過那會是別的故事。於是在現在的這個故事裡,我也只能深深坐在這一秒的絕對裡,與他們分占一張桌子的三個角落,讀著各自的書與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