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2005

蒼茫

作為一個旅行者時我最厲害的就是可以一上飛機就睡著,必要的時候可以一直睡到飛機著陸開始廣播放起輕音樂、周圍的人紛紛打開安全帶發出那種喀擦喀擦的聲音。如果是長途飛行的話,那睡眠當然就會自動分成幾個段落,中間醒來的時段就填補以一本小說(基本上吃飯的時候也會準時醒來)。對我而言夜間飛航的機艙裡,熄了燈時的那種黑暗,有種不同於其他地方黑夜的懸浮感。飛機引擎螺旋槳運轉的噪音,構成一種龐然的靜默,使機艙內移動的、說話的聲音,都顯得恍惚了。與你一同被密閉在一機艙裡的人,變得那麼遙遠。

雖然這實在不是什麼值得炫燿的事,不過因為能在飛機上睡,所以對於搭極早班或極晚班的飛機,我基本上是沒什麼意見。還常常是撐到臨上飛機前才熬夜收行李,反正上機再睡就是了。這樣,那天我搭清晨第一班機到了嘉義時,在輪子觸及地面的那一刻醒來。錯過了從天空到地面那段垂直的風景,我不知道外頭是什麼樣的天氣。
然後出了航空站,車子開上兩旁椰子樹成列的一條筆直道路。椰子樹的頂端模糊消失在霧氣中。那是天空幾乎還猶疑不定,不知道接下來的一整天要晴朗還是要陰雨的時間。一切都是可能的,美好與殘酷同等受到包容的霧中風景。上了公路,兩側車窗外打開整片的平原地景,包覆在一個晚上積聚的水霧與涼意裡,有人在水田之中彎著腰幹活。平原上台灣高鐵的水泥橋梁於霧中出現又消失像個預兆。
以前幾次到嘉義,都是接近中午的時候。原野幾乎總是毫無遮蔽地敞亮。那構成了我對嘉南平原的視覺印象。稍晚我對朋友說,第一次看見清晨霧中的嘉南平原。他一副「妳現在才知道啊」的表情:「哎,跟妳說嘉義好地方啦!」
好像忽然發現一個人的祕密。知道了他先前不為人知的什麼事。從此你會一直記著這一天。關鍵不在祕密是什麼,而是竟存在著先前看不見的一面。那使你前此看見的風景都起了變化。「顯露在外的心要弱,深藏在內的心要強」,宮本武藏在《五輪書》裡一句謎樣的話,揭露弱與強之間套環般的關係——不是取代的,而是占著互補位置的。憤怒之中也可能抱藏著寂靜。而正午時分敞亮的嘉南平原,這麼久以來我都沒有看見它多霧還沁著夜間涼氣的這個面貌。
一個週末我去看了傅抱石的畫展。在那許多山水與人物,滿牆著名的抱石皴裡,有一幅「煤都壯觀」。那是傅抱石一九六一年到東北寫生系列創作中的一幅,畫的是撫順的露天煤礦。這與傅抱石大部分的創作主題都不同。既沒有湘夫人,沒有山鬼,沒有衣帶飄逸但面容苦楚的古人,也沒有雨氣暴風之中的山林。它就只是一片被開掘的煤山,毫無抵抗地朝著天空敞開來交代它的底蘊,任人取予。

傅抱石自己在題詞中說:「最感人者,現有工人念余(二十餘)萬,而屬目不見多人,真壯觀也。」正是這「屬目不見多人」,一開始吸引了畫家的注意,透過畫家的再現而讓我們感到驚心。我覺得這幅畫透露了另一種蒼茫——在水墨畫常見的山林雲雨古代這些符碼之外的,一種現代性的蒼茫。那墨色的變化,分明呈現一座動著的山,被生產勞動挖掘、搬移、重組中的山,但卻看不見促使這一切發生的人,只有沿著山的稜線分布的,細小的道路電線桿。於是就有了另一種茫漠遙遠之感。天地之悠悠不再是因為不見古人與來者,不是因為他者的不在,而是「在」——是那二十多萬他人的分明存在,卻又全然的匿名與不見。那是這個現代世界成立背後的動力。世界變得擁擠了。蒼茫不再是站在江邊負手感嘆什麼,而是意識到這挪動的人世地形裡看不見的力量。那座不停動著的,不見人影的黑色煤山。
那個沒有人的風景,無論是創作的或是自然中的,也許像是布朗修一段論文學的話:「文學是對事物的現實、對它們未被認識、自由和沉默之實存的關切…它同情暗晦,同情沒有目標的激情、沒有法理的暴力、以及世界裡所有似乎持續拒絕進入世界之中的事物…它亦與語言的現實結盟,將語言變成沒有輪廓的物質,沒有形式的內容,隨意和不具位格的力量,這力量不說什麼,不揭示什麼,而只是透過拒絕說任何話來宣告它是由黑夜而來,亦將回歸黑夜。」
為了在清晰的定義中失足。為了在已認識的事物中發現陌生。像是接上地線那般把自己導電向那更暗晦,更龐大,拒絕歸撫於秩序的什麼。為了面向某種蒼茫不可知,於接納之中同時也被否證。那也許就是我們每每,開始說一句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