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2005

預兆之城

幾乎每個人都沉默地坐下,在暫時屬於他的那個座位裡。好像走進這車廂的時候,就把聲音留在外面了。他們都是些穿著大衣與套裝的,上班族模樣的人。身上的顏色一逕是黑與灰與深藍。有些人開了座位上方的頂燈,繼續閱讀從辦公室帶出來的報告書。還有五分鐘發車。這裡是紐約。我在一班即將駛離市區的客運車上。

我其實是不到下午四點就累了。坐在大都會博物館面向中央公園的咖啡館裡,給我一個睡袋我可以當場模仿展館裡的木乃伊。如果是在台北,這樣的疲倦很容易解決。跳上捷運或者公車,最多二三十分鐘,出了捷運站再走幾步路大不了轉趟公車,就可以到家躺平。可是這裡是紐約,唯一可以躺平的那張床位在哈德遜河另一側的我姐家。即使搭上從紐約市開往紐澤西的客運,四十五分鐘後在最接近我姐家的一站下車,從下車處到家之間的距離也不是走路可以走得到的。出了城市捷運系統覆蓋的範圍,美國這個幅員廣大的國家在這種時候舉例說明空間距離是怎麼回事——是種沒了交通工具就無處能收容的狀態。我必須按照計畫,搭六點從紐約市開往紐澤西的那班車,然後我的姐姐才能在下班的路上,到公車站接我回家。
這就形成了一種空間與時間之間的換算關係。空間膨脹了,時間也跟著固定下來,不能像在小地方那樣容易機動調整。我發現自己多出兩個小時在大都會博物館的咖啡店裡。這都是因為距離的關係。在沒有車的情況下,我不能想回家就回家。距離變成一件沒得商量的事,紐約不會讓你那麼按照自己的意思來去,像我們在台北時總以為自己可以的那樣。如果你逛累了你必須好好地,跟你的疲倦待上一陣。這不是個那麼好說話的城市,你不能隨時走進它的繁華又隨時轉身離開。
每天,許多通勤的人進入與離開紐約這城市的儀式,發生在時代廣場附近的Port Authority公車總站。那幾天我把自己混入他們當中,搭早上九點的班車進城,六點的車回家。Port Authority是我見過最大的公車總站,數百個發車口,像機場登機門一樣編上號碼,用路標指引。把人從城市四周帶來,又帶走。像一個巨大的幫浦。每天我乘坐客運通過荷蘭隧道,覺得自己不過是一顆渺小的血球,上午與其他陌生的乘客一同被匯流到城裡,晚上又疏散回到城外冬季難以穿透的黑夜,各自散入一望無際的地景上那些錯落的屋子當中。

這使我想起一個看起來很平常的句子。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在《我曾以為父親是上帝》(I Thought my Father was God)的序言中說:「我們都有內在的生命。我們都覺得我們是世界的一部分,卻又像是由這個世界流放出去的。」晚上六點,客運從總站發車,帶著我和這一群我一無所悉的,穿著套裝戴著眼鏡拿著公事包的上班族模樣的人,開始了我們這一天背向這個城市的,流放的過程。我正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開始閱讀保羅奧斯特的新小說——Oracle Night。(後來我停不下來地在機艙黯淡的燈光下把這本書讀完,以致於接下來幾天眼睛難受得不得了。)
我總覺得,保羅奧斯特是個真正知道生活的不易的作者。並且清晰地看見那不易,直到了詩意的程度。你隨時可能失足,一腳踩了空,下一個浪頭又順著你腳下的虛浮把你往前推了。Oracle Night的主角席德是個小說家——是出過幾本小說,有一群固定的讀者,評價過得去,雖然能以寫作維生,但絕對談不上暢銷的那種。他剛生完一場大病,因而負了一筆債——保羅奧斯特的小說就從席德正逐漸復原,重新建立生活秩序,並試著開始寫作的時候寫起。
他走進一間神祕奇特的文具店。他的寫作一開始順利卻又突然地停滯住了。他的妻子似乎隱瞞著什麼。他不意闖進中國城一隱密的特種營業場所並受了誘惑。他的家被小偷闖入偷走了所有有紀念價值的東西。他開始猜測事情最難以消化的真相,關於妻子過去的愛情。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乎暗示著背後有什麼更大的真相正被隱藏。那些看不見的、無法說出口的過去,才是影響當下最決定性的因素,在隱瞞與沉默中它的力量正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過去推擠著未來,直到一場災難迫在眉睫。

保羅奧斯特讓席德在他的書裡寫著一本書中書。而在席德正寫作的書裡,又還有另一層的書中書。關於出走,關於背叛。關於想像與現實之間的關係。其實你早已知道自己的惡夢。直到你在無意識之中想像了它,才終於把它化為現實。
天已經黑了。我在第六大街上匆匆走著尋找地鐵站的入口。我已經晚了。恐怕今天搭不上六點的車。稍晚我必須用手機聯繫我的姐姐,以免她久等,以便我們的時間環節都還是可以接得上。週五的Port Authority車站比平日更為擁擠,售票窗前排著長長的隊。但人群之中少有交談。每個人都已經完整地被包覆在他們的離去裡了。
那時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作為一種預兆般,幾天後當我回到台灣,接到了他的電話。)忽然彷彿可以看懂,他那一步接著一步,毫不容許踏空的生活方式,以及包藏在其中,一種偶發的軟弱與任性。那時,我在離開紐約的車上,比後來更清楚地明白地想起這些。有如另一個,遙遠世界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