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4/2005

種子的信仰

坐在窗邊我讀著梭羅的《種子的信仰》。
同樣是亨利梭羅的作品,《種子的信仰》遠不像他的另一本名著《湖濱散記》流傳那麼廣。這本書當中有太多自然的觀察,使得出版社感到其文學性不如《湖濱散記》,因此否認了它出版的價值。事隔將近一百四十年,到了我們這個Discovery頻道深受歡迎的年代,才獲得了出版。一百四十年,那將近是一個半世紀了。所以,梭羅的書也像他描寫的松樹一樣。當他寫到松樹散播種子的方式時,他留意到松樹的節奏不同於一年生的草本植物,不需要那麼地急在一年:

「大自然做工永遠不疾不徐。如果她想種一床水芹菜或紅蘿蔔,她的工作效率看起來會十分迅速,但如果她想種一片松林或橡樹林,步調卻出奇得慢,有時甚至如同怠工一般,悠哉游哉竟無所慮。她曉得種子除了播種繁衍後代以外,還有很多別的用途。即使今年收成的橡實不幸全部落難,或是松樹根本沒結果實,也不用害怕,她有的是來年。松樹、橡樹與豆莢草蔓不同,並不需要每年結實。」
這本被埋沒了一個半世紀的書,大概就像他說的松樹一樣吧。一個來年,又一個來年地等待下去。到了適當的時機,自然冒出頭來,被出版社、讀者所看見,且翻譯成各種的語言。
但坐在窗邊,我也一直想起前晚與朋友的談話。
他的母親在不久前過世了。那之後,他說,感到好像失去了動力。工作上也是厭厭的。原本在我的朋友當中,他是以鬼點子特多著稱的。我常常搞不清楚他又換到了哪家公司,進行著什麼新的企劃。但在他母親過世之後,這一切似乎瞬間失去了意義。被加了薪又怎樣?職位升了一級又怎樣?推出一個新的廣受好評的企劃又怎樣?這些都變得無所謂了。他說,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一直以來,很多事情他都是做給媽媽看的。
如今,再也沒有一個人,你可以拿著剛出版的、你企劃的書或雜誌去給她看,而她就只是單純地感到好奇與驕傲。雖然她完全不懂書中的內容——書頁打開吐露古怪的用詞,明星照片或插圖,家庭主婦常年隔絕了的那個世界。那好像是延伸自小時候拿成績單回家的經驗。後來他到台北工作,每隔一段時間回家,把日日出入的那個過於複雜的世界,濃縮在這些簡化了、拿得出手的工作成果裡,去交換她單純的高興。

現在這些好像都沒意義了。他說。雖然他仍舊輕易就掌握其中的規則,知道怎樣啟動與完成一個企劃案,但那又有什麼好說的呢?忽然,他與他所相信的世界,出現一道裂縫的距離。
我聽著他的話語,明白一種不可見的轉化已然發生。他失去了一對凝視的眼光,與一直以來透過那對眼光確認的位置。那彷彿忽然改變了程式的設定。母親的離世,抽去了程式當中最重要的那組參數。他必須重新跑一次程式,重新定義,修補程式中闕漏的部份,為自己找到一種新的向量了。
是這樣恍惚的瞬間,我們開始懷疑——那些,促使我們在這一刻,堅持著,經營著,計較著的,都是些什麼事呢?是什麼令我們選擇現在走著的這條路?你意識到的、沒意識到的,心裡深處的動機。或者也許只是某個人的點頭承認而已。我們被教養來認為至為重要的那些,成功與聲名,有一天就忽然發現了它們的浮動不實。發現自己曾經那樣汲汲於構造的,分明是小孩子手裡玩的積木,在下一場遊戲開始前便被推倒,卻一直誤以為蓋著真正的華廈。
於是,那個晚上,我與我的朋友談論著,有關親人的死亡,有關我們所能繼續相信,或不信的種種。像在風雪之夜相遇的旅人,我們交換著沿途的訊息,核對著方向或誤差。

我在心裡這樣確信。發生在他身上的,並不是一短暫的對世間事物失去興趣,「去渡個假吧回來你就好了」,那樣淺層的懷疑。它的解決方案並不是試圖回到從前的狀態,再去相信那些自己已然開始懷疑的事。那是不可能的。你無法勉強自己去逆轉時間。那其實是與事物虛幻本質的一次遭遇。
但是你能容許我這樣說嗎?說那遭遇其實是珍貴的。在親人的離去之前,我們驚愕或悲傷的體驗,與突然地意識到有形事業種種的無謂,其實是他們留給我們最後的禮物。藉著離去他們為我們顯示,我們以為堅硬如岩盤的現實,其實是如此流轉不停。
(「解了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響,如犍闥婆城,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這是我極喜愛的一段,如詩般的經文。)
於是我們便有了機會,看到世間種種之虛幻,如瞬間生滅,那些紛紛的聲響。卻不是從此耽溺在虛無裡自憐。而是,洞穿了虛幻流轉的本質後,才有可能更沉著安穩地站立。那是親人們的離去為我們種下的一枚種子。也許現在仍使我們困惑不安,但有朝一日使我們體會並且領悟。
即使還要很久,種子在它體內攜帶著生長的潛能而繼續等待。
那是一枚種子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