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8/2005

維多利亞港灣故事

在香港聽到了這樣的故事。並且是正對著一窗維多利亞港灣夜景的時候,剛好拿那些摩天高樓繁華燈火當背景。
事情發生在小班身上。他是個很好看的男生,有個交往很久的、在律師樓工作的女朋友。他們剛經歷過一段分居兩地的時期,那是小班出國留學的期間。現在他回來了,兩個人還好好地在一起。每天從他們兩人位在不同城區的住所,分別趕往另一處城區去上班,各自為著剛起步的事業努力。接下來似乎就是考慮結婚了。

在這樣最沒有戲劇性的時刻(沒有分離兩地,沒有爭吵,沒有一人在當兵一人在等待),卻還是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小班漸漸覺得他的女朋友有些不對勁。約定見面的時候,她經常推說工作忙,要加班。這樣見面的時候就漸漸少了。真見了面也常常是心不在焉的。
有一天又是這樣的情形。「要在家裡加班,整理一些文件。」女朋友說。於是這天又不見面了。掛上電話,小班心裡卻靜不下來。「到底是什麼事呢?」也許他心裡是有某種預感的。或也許不是,就只是想去看看她到底在忙什麼。他在一種複雜的,懷著一種自己不斷否認的念頭的情況下,帶著女朋友寄放在他那兒的一份鑰匙,轉了幾班地鐵,直接上她家去了。
其結果便是一小小真相的揭露。女朋友是在家的。但同時還有另一男子在,當然並不是在工作。名流的劈腿因一支躲在暗處的鏡頭拍攝而曝光。平凡市民的劈腿呢,不致那麼勞師動眾。只是一支鑰匙的旋轉,就忽然把隱私的場所,轉變為公開的證據,像一個傷口敞開。在這意外的場合聚在一起的三個人,都得好好想想怎麼辦。
事情發生小班當然是極震驚的。與女友大吵一架分手。他的朋友都想,那就是完了吧,發生了這種事。輪流帶小班出去喝酒安慰他。
可是幾個月後,女朋友又出現了。

「她要再跟我在一起。」小班說。自己都還是忿忿的:「都過了好幾個月才又跑來,一定是被那男的甩了!」
「那你怎麼想呢?」朋友A力持中立地問。
「在一起那麼久的感情了,我放不下……」他說。但馬上又有另一個聲音冒出來:「可是這口氣怎麼嚥得下去嘛!」
那一天起小班分裂成兩個人了。
一個小班是依戀的。要他堅決地拒絕復合,他做不到。另一個小班是受傷的。對那個女孩的憤恨,以及鄙夷,仍然像一隻獸在他心裡受著餵養。餵養那憤怒與鄙夷的,是來自過去與現在的種種瑣事,他女朋友對他說的一句什麼話,讓他想起她其實是多麼地虛假,會怎樣地背叛他。以及他在心裡不斷重回發現真相那一幕,一再一再地,重演那個晚上鑰匙將門打開的時刻。
這成了一幕自虐的戲碼。分明已經失去了信任,卻還是在一起。然後在所有相處的細節裡,不斷找到對方不堪的證據,證明她只是利用著自己。小班與他的朋友說起女朋友時,已經不像戀人,反倒像仇人了。我們都很驚訝他竟就這樣困在裡面,出不來。也許愛情本來便有自虐的成分。他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在心裡養著另一隻野獸。一起困住了。
女朋友是怎麼想的呢?奇怪的是,在兩個人關係這種最不牢靠的時候,她開始加速逼婚了。會不會這是一開始她之所以會劈腿的原因之一,因為她想結婚,而那時小班剛留學回來開始工作,不太可能立刻結婚?或者,她只是想抓住小班,不管用什麼方法,也許因為她已經失去劈腿的另一個男人。更可能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心裡也有巨大的不安。為了迴避那不安,她寧願嫁給任何一個能抓住的人。
有一天小班向女孩透露,其實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他本來已經買了戒指的。
「戒指呢?」女孩問。
我把它丟了。小班說。
「幹麼丟掉呢?怎麼都好,甚至拿去送別人也比丟掉好。」

我覺得這段對話,相當程度說明了兩個人立足點的差別。女孩是實際的。但小班不是。至少現在不是,在受了傷害之後不是。你很難要求一個受了傷的人實際點。他需要一個夢,替代已經失效了的那一個。他想要做出一點拋棄的姿態,拋棄一個戒指,一點有價值的東西,讓他覺得自己還有一點力量。但女孩卻只是很實際地想到戒指的價值,她已經從一個小家庭的角度,把兩個人的財產放在一起考慮了。
於是他還繼續在這段捨不掉的關係裡,每逢吵架就提起劈腿的事,一有機會就諷刺對方。他還沒有得到安慰,還無法修補好自己。女孩卻只想著要進入實際的婚姻,想要他開始存錢,想要跟他談未來。他們像兩支不同時間的錶,根本對話不上嘛。也許,其實他們都是受傷的。只是修補的方式不同。一個不斷挑起爭吵、回憶過去,無望地想要獲得說明,愛情是怎麼回事,怎麼可能就這樣把穿了?一個想你不要再提那些了,我沒有辦法回答你,我們現在來討論一點實際的問題嘛。說不定那個實際的人才是更恐怖的,把受傷的部分藏在日常瑣事裡,想要這樣偷渡過去。
在那面對維多利亞港灣夜景的酒館裡,我們一干聽眾都覺得,這樣還要繼續在一起下去,未免太勉強了吧。這當中,小班曾經想離開,變成他去劈腿了別人,最後只是徒然增加了受傷的人數,另一個女孩怨恨地離開了,又變成他和女朋友繼續對峙的局面。這真是場不斷累積傷亡數字的戰爭啊。
「如果現在真的分不開,要不要試著和解啊?」我說。「即使一開始被背叛的是小班,他也在自己無法控制的情況下傷害了別人不是嗎?那個被他劈腿的女生呢?所以,他也就變成像他的女朋友一樣了嘛。能不能感同身受,承認對方跟自己一樣脆弱啊?」
我的朋友不可置信地瞪著我。好像我剛說出了全世界最天真的話。
對啊我是很天真。但是和解應該不會比這樣繼續互相傷害、互相懷疑、卻還要在一起地自虐虐人,來得困難吧。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