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2/2005

臥香與藏羚羊

小知從京都為我帶了鳩居堂的臥香,以老山白檀,安息春,與龍腦香為方合製而成的。我其實很喜歡這種藉焚燒而釋出的香氣。它們與液體揮發的香味不同,從房間一角的几案上升騰,緩慢而溫暖地,無聲充滿了整個空間。如果是在剛使用過的浴室裡點著臥香,會感到溼氣彷彿很快沉澱下來,變得安定。分明那臥香一端的星星火光不可能帶來多少溫度,但氣味卻讓人覺得空間整個都暖了起來。

秋天就快到了。是適合點臥香的季節了。
無論在中國或是歐洲的歷史上,香料都曾是極為珍貴稀有之物。來自遙遠的域外國度,因此更添神祕色彩。《酉陽雜俎》記載,天寶末年交趾進貢一種據說是老龍腦樹節方有的蟬蠶形龍腦香,宮中取名為「瑞龍腦」,唐玄宗單單賜了十枚給最寵愛的楊貴妃。但氣味這東西畢竟極難形容,楊貴妃得到的瑞龍腦到底有多香實在很難想像,史書文字只能訴諸簡單的量化,說是十餘步外都還聞得到那香氣。
那已經是大唐盛世的晚期了。一種遠自交趾進貢而來的罕見香料,見證唐帝國向外圍延伸的貿易與政治秩序裡最後的輝煌與奢華。(不只是龍腦,還是老龍腦中才產得出的瑞龍腦。越是稀有越是珍貴。)這個秩序在不久後就崩潰了,安史亂起,貴妃縊死馬嵬坡。誰知道她身上是不是還帶著最後的瑞龍腦香呢?
人類社會錯綜地結構著文化與經濟的交換體系,產生了新的規則與追逐規則的人。一些長久以來存在的東西,有一天就變成了貨物。隨之而來的是如傳統牧人逐水草而居般地追隨市場所創造出來,新的高價值貨物的人。比如香料,在歐洲的大航海時代吸引了多少人駕船而來,甚至導致了戰爭。或是比如可可西里的藏羚羊皮。
去年《可可西里》得到金馬獎最佳影片時曾經引起相當的話題。全片在西藏高原拍攝,而可可西里又是西藏最荒涼最人跡罕至的地方,藏文名字是「美麗少女」的意思。可是看了這部電影你恐怕不會認為可可西里這地方是個單純的少女。她確實美麗,但也是充滿毀滅力量的魔女。

在這地球上最具野性的冰封荒原,流沙像食人獸悄沒聲息就能將一個人吞沒了,永遠埋入地球的胃腸。除了流沙之外你還有一萬個死在可可西里的理由——遇上走私集團,高山症發作缺氧肺氣腫,車子拋錨在荒野的中央,汽油用完了,糧食吃完了,給漫天風雪困住了,迷失了方向……。至於活著出來的理由……誰知道?
但可可西里確實美麗,山峰頂上終年積雪,夜間的星空使你開闊無所障蔽地直面著神性的星宿。在這樣一個地方,有非法獵殺藏羚羊,剝下毛皮販賣的武裝走私集團,也有保育藏羚羊的志願巡山隊。藏羚羊已經存在了幾萬年,但是在忽然有一天在西藏以外的地方,某些與藏地人民一輩子無關的皮草時尚流行,與一貿易環節的建立,竟悄沒聲息帶動了藏羚羊大批大批的屠殺。
無論你是藏羚羊的獵殺者,還是保衛者,可可西里對雙方是同樣的嚴酷。同樣的冷,同樣的雪與風。可能我們都被好萊塢電影裡不死的英雄主角給弄迷糊了。老是以為生命是那麼耐久經用,出入槍林彈雨毫髮無傷,飛車在城市中追逐也沒傷到半個路人甲。於是我們變得難以面對死亡了。變得想用戰鬥來看待生死,以為死是疲弱與失敗,英雄都是不會死的。變得想用生育子嗣的方式轉移注意力,延續不可能延續的生命。
所以也許可可西里,這荒原,所讓我們看見的乃是一人類原初的處境。在這純淨沒有染污之地,生死像天空的星宿一樣清晰。你離開了人類像膽怯的孩子般集結聚居的聚落,走進可可西里,便是赤裸地面對這世界少有人能得見的美麗與危險。在流沙裡,在大雪中,一個人無聲地消失了。土地吸收了他,竟彷彿一種淨化。如我們一直以來都是的那樣,赤裸與潔淨。
夜裡傳來友人的丈夫死於癌症的消息。像冰原上一躍而逝的藏羚羊影子。像焚燒已漸漸消散的白檀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