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0/2005

復仇

關於復仇的故事我們都看多了。武俠片老是有那麼多殺父之仇、殺師之仇、滅門之仇……。在螢幕的世界裡,仇人的存在就像愛人一樣理所當然。主角總是要花很多年的時間,受盡種種苦難,得到高人指點不傳之祕,練就一身功夫後,才能報得大仇。報仇的過程總是拉得很長,不到完結篇硬是不肯交代。至於報完仇後的人生,通常就在完結篇之外了。

還有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我小時候讀的是把世界名著改寫成少年讀物的版本,有注音符號的那種。而《基督山恩仇記》那個充滿了冒險感,神祕懸疑的世界,也確實很吸引小孩子。不過後來想起,那果然是十九世紀現代資本主義經濟成形時代的小說哪,復仇與施恩的方法,是讓一個人破產、或是把一個人從破產邊緣救回來。關於一個變形中的世界,如何同時產出了新的權力結構,也即是新的報恩尋仇法則,是我多年後才懂得的事。
有這麼多復仇的故事在前,卻能把復仇兩個字翻出新意的,是韓國導演朴贊旭的《老男孩》。
《老男孩》是朴贊旭《復仇三部曲》中的第二部。(第三部也已經完成,由《大長今》李英愛主演,今年入圍了威尼斯影展。)故事的一開始,讓人聯想到《基督山恩仇記》。主角吳大秀在一個酒醉鬧事的夜晚,忽然被綁架、囚禁在一個大樓的房間裡。有人按時送三餐給他,卻不告訴他身在哪裡,為什麼被關,以及要關多久。房間裡唯一和他作伴的是電視。在極度的孤獨中,電視簡直成了他的時鐘,日記,老師,朋友,以及愛人。他從電視獲得時間感,知識,新聞,以及一點點陪伴的感覺。
也是從電視新聞中,他在被囚一年後看到妻子被殺害,女兒成了孤兒被送走。而失蹤中的他自己,被當成了殺妻的嫌犯。
囚禁持續著。在不知道仇家是誰的情況下,他的囚禁長達十五年。十五年間他鍛練身體,挖掘地道,等待逃脫與復仇的機會。當他終於離開了監禁的房間,他開始了尋找幕後主使者的復仇步驟。
但這個乍看之下像是《基督山恩仇記》的故事,骨子裡卻更近似索福克里斯的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伊底帕斯王治下的城邦發生了瘟疫與災禍的異象,根據神諭,乃是由於城裡潛藏著染污的根源——也就是殺害了前任國王的凶手至今未被繩之以法。在伊底帕斯王的追究之下,真相層層翻露出來,原來他就是先王當年的棄嬰,命中注定會殺父娶母的孩子。他長途跋涉遠離家鄉,以迴避命運,結果只是將他推向早已預先寫定的結局。

如果說《伊底帕斯王》質疑的是,人在神諭與命運之前的渺小;那麼《老男孩》的懷疑要更加精細與深入,直達我們凡人仇恨與歡愛的本質。在憤怒或快樂的片刻,我們所感知到的究竟是什麼?是什麼讓我們恨,如同讓我們愛?
如此,就來到了「復仇」這件事不堪逼問的核心。到底所復何仇?
伊底帕斯是被外在的事件所戲弄,吳大秀則是在內在情感的層次上都被操控了。伊底帕斯被一樁接一樁看似偶然的事件引入了圈套,《老男孩》的吳大秀則是連喜怒感受都受到暗示的作用。當女孩美桃與吳大秀墜入情網,計畫並監視著這一切的仇家李右真,若有所失地自語著:「美桃真的愛上了吳大秀了嗎?這麼快嗎?」要到劇情的最後,明白了整個案件的始末,我們才回想起他這句突兀的疑問。他是在怎樣無可挽救的孤獨裡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作為一個失去了愛人的復仇者,當愛情真如他設想中被完美地操作出來,他既是朝向復仇前進了一步,也是更往虛無裡墜落。
真相是個逐漸袒露的過程。當吳大秀指出他的仇家李右真,當年曾經和自己的姐姐亂倫,李右真繼續打開謎底的紙團,證明給他看,要讓他與自己的女兒相戀,其實也不難。人心其實是如此軟弱,像是還沒乾透凝固的水泥板,任何一隻路過的貓,都能輕易在上面留下梅花狀的足印。想復仇的吳大秀,最終發現自己才是被復仇的人;他指出仇家的亂倫,卻發現自己也愛上了十五年不見的女兒。他想要追問真相,最後卻倉皇地只求把真相洗去。
這彷彿也是一個,關於輪迴轉世的寓言。
只要遺忘,只要創造一個相遇的場景,只要有足夠的暗示與催眠,像是在靈魂內植入一發送密碼的晶片……。
關於在累世的經歷中,我們曾有過的、不斷被洗去與覆蓋的記憶。
曾對我們說過「念眾生即父母」的人,該是怎樣悲憫地看著我們,以仇人為親人,以親人為陌路;看著我們遺忘了以為是永遠的事,卻掉落在眼前浮光掠影的片片刻刻裡,並且,一再犯著同樣的錯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