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5/2006

火攻

太多現實等待被裝箱打包。搬家的日子,像是與身邊每一樣物品進行意義的對質。這些東西平素無聲地與我共存,我早已習慣、或遺忘它們的存在。到了搬家的日子,卻不能再維持這樣不痛不癢的關係。而是必須決定:「留下它,還是捨棄?」——沒有模稜兩可的餘地,像是一對苟延著婚姻關係的夫妻,終於到了攤牌的時候。

決定帶走、或不帶走什麼,也等於是在問自己,這件東西對我是有用的嗎?或是雖然沒有實用價值,但有特殊意義?或是,連意義也早已消失,只是基於心理上的依戀不忍放手?
我不斷在書堆及雜物間找到一張剪報,一些文字的片段、中途收手了的文稿、破碎的小說概念,一張照片,一個舊的器皿,什麼人送的小玩意…,一再問著自己與這些東西的關係,我什麼時候寫了它們?買了它們?創造了它們?我還將繼續留它們在身邊嗎?
越整理,就找出越多這樣瑣碎的東西。物品忽然都有了物靈,自房子的各個角落湧現。每個物靈都要求一個交代。一支來自過去的大軍,包圍了我。
如此單手與過去對搏,直到傍晚。嘆一口氣,丟下凌亂的房間,出門去找朋友。那晚我們開了一瓶Rioja紅酒。
據說,最適合種釀酒葡萄的土地,是偏向於貧瘠的。貧瘠的土壤會使葡萄在養分不足的危機感中,啟動種籽內抵抗滅亡的潛力,狂熱地儲藏甜分,繁殖增生果實,好讓基因能延續傳遞下去。
自從聽過這樣的說法,我總覺得葡萄酒是一種基於幻象的產物。
彷彿是果農與他的果樹們進行著一場梭哈牌局。巧妙地威脅,誘騙,創造一種生存處境的幻覺,發動一不存在的戰爭。一季豐收、熟美的葡萄,因危險而生。
Rioja紅酒注入玻璃杯。我們煮了泡麵當晚餐,倒是和酒很搭。朋友又拿出年分較高的高達起司,潤滑的奶油味中有顆粒結晶口感。我們在廚房裡聊著生活和工作的種種。朋友的小女兒不時從客廳那頭喊著「媽媽、媽媽」,跑進來衝進她母親的懷裡。只有小孩子才會那樣毫無顧忌、把整個人扔開似地去擁抱一個人。得到母親的擁抱後,她又喊著「阿姨、阿姨」,回頭往客廳衝去。

這時廚房已經充滿了泡麵辛香的氣味。我環顧著朋友收拾得整潔雅致的屋子。她經常不使用成套的餐具,給我們每個人自不同來處取得的、單件的碗盤,但又高明地搭配得宜。她也常常不把器皿用在原來的用途,例如拿一個青白瓷的高足碗盛切塊的起司,遂有種改造的趣味。
我一直都很羨慕她,能在生活瑣碎事物裡經營出美感。那是需要一種在現時現刻裡定居的從容,才能養出來的。我自己好像總是生活在一種搬遷的可能性裡,隨時有可能結束現階段的生活,搬到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工作,另一種人生裡去。或許是因為潛意識裡有著變動的預感,我總是不太購買多餘的東西,身邊的物品,有時簡單到了枯燥的地步。
但這樣的預感果然成真。每隔一段時間生活就有些大的變化。(或者說,是因為先入為主預感了變化,而使命運自然地朝向那方向展開?)我又要搬離住了四年的公寓,感覺又像是要將過去四年的人生了結,進入下一個階段了。且一等搬完家,馬上有一趟遠行。因此,在房間的另一角落,一只敞開的行李箱,物件正以另一種邏輯組織著——只選擇盡量簡單化了的生活所需,預計在一個星期的旅途中會用上的東西,放進行李箱裡。
於是,在我物件錯置、物靈湧現的公寓裏,那只行李箱像是一個提醒:妳所需要的東西,或許就只有這麼多。
看到了這樣的報導:在西班牙著名的產酒區Rioja,有些釀酒人堅持著古法,在國際主流市場口味逐漸偏向強烈的重口味、高酒精含量之際,仍然生產著色澤較淡,口感較清淡滑順的紅酒。

這麼說來,不但葡萄在與土壤對話,釀酒人也在和過去的傳統、現在的市場,喃喃地說著話。有時受了說服、有時拒絕;有時想要創新一種口味,有時留在原地。我喝著朋友的那瓶Rioja,在這味覺之中,有許多複雜的文化與自然因素,才使這瓶酒成了現在的這個味道。
「總覺得妳的臉漸漸變了呢。」朋友說。一個多月前我因為修行的關係,第一次把頭髮理光時,她也是最早看見的人。
竟然只過了一個月啊。我已經幾乎忘記留著頭髮的樣子。甚至剛理完頭髮時拍的照片,現在看來也顯得怪。「那是還有頭髮時的表情啊。」一種還沒有安住到新成形的現實裡,仍然帶著過去習慣的表情。那表情是多餘的。我現在看出來了。
有時我想,我們或許也活在某種幻覺之中。受了某些不明的驅策、模糊的召喚,而朝向未來奔去,像一株誤讀了土壤信息的葡萄樹,長成了特定的模樣。有時我們迷惑於一路走來的路途,從過去蔓生而來的藤蔓林木,在我們頭頂形成遮蔽,彷彿莽林。
有時必須放火燒去來時的路徑。
在霎然竄起的火光中,你忽然就看到,一直以來迷惑了你的種種幻影,像灰紙在烈焰中最後一次騰起,然後萎頓,化為粉末四散而去。

5/18/2006

路邊攤的Brunch

我早上出門到銀行去辦事。沿途的大馬路正在進行捷運施工,朗朗陽光底下,機械車輛與鐵皮圍牆成了最主要的風景。忽然想起附近有以前媽媽常帶我去吃的一個小攤子,不知道還在不在?於是就繞路過去看看。

小攤還在。但是沒看到小時候常見的光頭老闆(他總是很日本味地在光頭上綁著扭成繩狀的毛巾),也沒看到後來見過的第二代年輕男老闆。是一位約莫三十出頭,模樣親切溫和的女性在掌勺一一是女兒,媳婦,還是其他家族的成員?我猜不出。小攤是做早上生意的,這時約莫上午十一點,攤子上已經沒什麼客人,放壽司的玻璃櫥都空了,顯然已經過了這一天最主要的營業時間。我問:「還有嗎?還有什麼?」
老闆回答:「有啊。還有米糕。排骨湯也有。」其實不餓,但還是點了米糕和金針排骨湯。「生意還是那麼好啊。」我由衷地說。
她好奇地看著我。也許她覺得奇怪,這樣說話方式分明應是熟客,可是卻記不起看過我這人。
「比較少看到妳呢。」她說。
小攤賣的吃食,是一種奇妙的組合,有日式的海苔捲、豆皮壽司、味噌湯,還有台式的脆腸湯、金針排骨湯、芋頭排骨湯。排骨是炸過再蒸的排骨酥,也可以加冬粉。再就是筒仔米糕。
「壽司都賣完啦?」我說。那個空的玻璃櫃,就是壽司已經賣完的明證。小時候我們非常喜歡吃這裡的海苔捲和豆皮壽司,媽媽常買給我們帶便當。
小攤子做生意的時間,是從早上八點開始,通常不到中午,就賣完了當天的分量。因為位在東門市場附近的一處巷道口,主要的客人也多是到市場去買菜、住在附近,或因跟市場相關工作而早起來到這兒的人。小時候我們常是跟媽媽在去市場的路上,由媽媽領著坐下來點一碗湯或一份壽司。後來不愛跟媽媽上市場了,就變成由媽媽買外帶回來,再把我們從床上挖起來吃。

「排骨冬粉跟壽司喔,起來吃喔!」她總是一打開家門就這樣喊。
這時雖然才十一點多,已經是這個小攤一天營業時間的尾聲了。我坐下來,等排骨湯和米糕上桌時打量著四周。旁邊的樓房拆了,鐵皮圍牆的另一頭正在打新建大樓的地基。戴著黃色工地安全帽的工人大哥走過來:「芋頭排骨冬粉!湯多一點!」又爽朗地笑著說:「啊料不用多啦!」
放在湯裡的高麗菜是漬過的,有點像北方館子裡的涼拌白菜。於是就不似一般加在麵湯裡的青菜,燙成了跟湯完全同樣的味道。而是高麗菜有獨立的酸甜口味,再和湯融在一起,味覺上多了一種層次,而且也能保有新鮮的脆度。再加上香菜、冬菜,以各不相同的口感,烘托著蒸得極爛的排骨酥。確實跟我記憶中的味道一樣,長大後我也從沒在別的地方吃過同樣口味的排骨湯。只是小時候的我沒看過那麼多美食節目和漫畫,說不出以上這段話。
作為早餐,排骨冬粉、米糕、海苔捲的分量算是不小。雖說這家攤子作法比較清爽不油膩,但一大早喝排骨湯,還是跟現在一般人對早餐的想法很不一樣。對我而言這已經算是午餐了。
或許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關於早餐的思維,主要提供給一早便在市場周邊工作、採買、活動,需要食物補給體力的人們。又或許是一些家庭主婦在買菜的途中停下來犒賞自己,順便買午餐回家。換句話說,它是因應著市場周遭的人群生活、流動節奏,而產生出來的一種獨特的早午餐。
女老闆跟我說:「我們要搬了。搬到連雲街。」
「是店面嗎?」
「是啊。還在裝潢。」
這麼說,小攤就快要不是小攤了。變成店面後,營業時間也會改變吧,應該不會只做早上的生意了?連雲街雖然也離這兒不遠,但節奏已然跟這更緊鄰東門市場的區域不同。連雲街某種程度也像永康街飲食商圈的外延,街上的麵店、自助餐店都是做午晚餐生意的。那麼,小攤要脫離早晨市場的生活圈,進入另一種節奏了嗎?
星期六的早上,我又去了一趟小攤子。

這次,時間是上午九點左右,小攤上坐滿了人。掌勺的是從前看過的年輕男老闆,那天親切跟我聊天的女老闆則負責切壽司,此外還有兩三個幫手幫忙端湯打包等。即使如此,老闆們仍然忙得滿頭汗。生意真的很好。
這次點了金針脆腸排骨冬粉。打包海苔捲和豆皮壽司帶走,當作下午朋友們來家裡時配清茶的點心。
這可是星期六的早上呢。小攤上的客人卻都是單獨一個人而來,面對著一碗冬粉或排骨湯,毫無交談地吃著。或許,上傳統市場是件一個人做的事?主婦們從自家屋門走出,拉著菜籃去買菜,跟菜販還價、要蔥要蒜,然後又各自地回家,把食物供應給家裡的孩子∣∣他們睡過頭,但是不必出門就有得吃。
不知是不是巧合,男性顧客都坐在靠近大鍋的那一頭,也許穿著汗衫的他們比較不怕熱氣。比較遠的這端,則是主婦們的區域。在我面前是一位約莫五、六十歲的婦人,戴著翠玉手鐲,兩手分別一只珍珠及瑪瑙戒指。她的衣服並不是昂貴的質料,而且因為上衣跟裙子都是粉紅色,就顯得有點刺眼。但看得出她自有一套美學,有那個年紀人獨有的講究方式∣∣頭髮是在美容院做的,眉毛是紋過的,隨身還帶著摺扇。她吃完一碗冬粉湯,打開摺扇搧了搧風,從包裡取出手帕來擦汗,又拿出粉盒來在鼻頭上補撲了點粉。這樣一個貴氣與俗氣兼而有之的婦人,一早流著汗坐在小攤上吃一碗熱湯冬粉,也是這市場周圍獨有的景象。
同樣的這個星期六上午,在城市其他地方,例如安和路的咖啡館裡,也有人正吃著西式的brunch吧。吃brunch通常不會是自己一個人,那好像應該是件週末早晨跟朋友一起做的事。因為是假日,所以大家都顯得比平常輕鬆些。也許還會抱怨前工作上的事,但也是以一種懶散無所謂的態度,好像那些事情暫時跟自己切斷了關連。或許隨口說著前一晚上的笑話,喝著稀淡的美式咖啡。這樣,吃著作為假期開端的一頓早餐。
而小攤的冬粉米糕壽司捲,乃是另一種充滿台味獨特的brunch。既有排骨酥、脆腸這種台式料裡,又有海苔捲、味噌湯這些由日式轉化為台式食物的混血痕跡。來到這裡吃brunch的人,他們不是星期一到五工作加班、星期六日晚起喝咖啡的中產階級。而可能是全年無休的主婦,或是一大早已經耗費相當體力的勞工。在這小攤子上,黝黑的工人,與戴玉手鐲的貴氣婦人,一同吃著爽口又滋養的冬粉湯。沒有人會抬起頭面對鏡頭講一些從美食節目學來的話。但屬於他們的城市節奏,則在小攤的這個角落,這碗湯、這條壽司捲裡展露無遺。

5/11/2006

許多人的傳奇

有幾套漫畫是我一直會注意,期待著最新一集出版的。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是其中之一。最近,《浪人劍客》出了第二十二集,宮本武藏終於結束與吉崗清十郎預告已久的決鬥。緊接著來的,應該是與傳七郎、及其他吉崗門人的戰鬥。
故事說到這裡,井上雄彥的漫畫已經大幅度地偏離了原著——吉川英治的小說《宮本武藏》,幾乎可以說是全新的創作了。我覺得他改編的方向是很有意思的,值得一說。

先舉幾個例子說明漫畫和原著小說如何不同。
首先,吉崗清十郎這個角色,在吉川筆下純粹是個敗家子。父親吉崗憲法所創立的道場,本來是京都最強的武術流派,但清十郎耽於逸樂,不但武藝不行,家產也讓他敗得差不多了。但井上雄彥卻給予了清十郎更細微複雜的內心機轉——他的性格本來不是個適合當家的人,卻生而為大道場的繼承人,背負著家族盛衰的名聲;表面上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卻暗中護衛著道場。
這樣一改,遂使得吉崗清十郎這個角色多了一層悲劇的色彩——他比誰都清楚吉崗家的沒落,但還是要在暗地裡一一除掉威脅吉崗家的人。而他與宮本武藏的決戰,也就成了兩種不同養成的劍客之對決,一是名門的傳承人,一是無師自通的劍客。
在第二十二集裡,吉崗清十郎與宮本武藏對決於蓮台寺郊外。在不容間髮的高手對招中,清十郎的心中一閃而現他肩上沉重的負擔,意識到決鬥成敗將是道場的命運所繫…。這瞬間的雜念,使他喪命於武藏的刀下。
不只是吉崗清十郎,其他與宮本武藏對決過的角色,也都有各自的故事。奈良寶藏院的二代掌門胤舜,在小說中只短暫露了個面,老掌門人胤榮這個角色則根本沒有出現。但在漫畫中,胤榮與胤舜的分量都非常重。胤榮幾乎是武藏的啟蒙者,他訓練武藏,為自己的徒弟胤舜培養出一位強敵,目的是為了傳授給胤舜更重要的一課。
胤舜是宮本武藏在前幾集中遇到的最大強敵。武藏在與胤舜的第一次對決中落敗,幾乎死去。從小就被視為武術天才的胤舜,槍法精準靈活,但對人卻有一種難以親近的距離感。沒有人能讓他產生恐懼,但他卻可以輕易取人性命。這樣的胤舜,小時候曾經目睹雙親被殺的經過。童年的恐怖記憶被強迫遺忘,他在不記得自己身世的情況下長大。在天才與力量的背面,那個在荒野中初次被人間殘酷所驚嚇的小孩,還沒有走出來。
胤榮的教法,同時教導了武藏與胤舜。他教會了武藏看,不再因防衛而殺氣騰騰,只是去看(出場不久他就對武藏說:「把所有遇到的人都當作敵人,那不叫強,叫做笨拙。」)。而透過訓練武藏,讓這升級後的武藏去和胤舜決鬥,胤榮又教會了胤舜面對死亡與生命。這一段武藏、胤榮、胤舜的故事,非常精采。
吉川英治的原著與井上雄彥的漫畫,最大的差別就在這裡。在吉川英治的小說裡,唯一能讓讀者認同的習武人只有宮本武藏。但是到了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每一個角色都有獨特的個性與生命史。宮本武藏並不是唯一的強者。讀者彷彿只是藉著他的修道之路,遇見一個又一個高手,看見每個高手成長的限制與機會,與屬於他們的命運選擇。吉川英治以武藏的旅程為主軸,井上雄彥則在武藏的主要故事外,還不斷岔出去描述他的每一個對手,敘述中充滿了旁出的歧途,一個故事帶出更多的故事。

武藏的對手們,每也都像武藏一樣,是還在成長、發展中的。他們與武藏的接觸,不只是作為武藏邁向傳奇劍客的一個中途挑戰,也成就了他們自己。胤舜置於死地而後生,喚醒強迫遺忘的記憶,活過來時便會是另一個更覺醒、更洞澈的胤舜。出身盜匪、曾經殺人不眨眼的穴戶梅軒,在對決中認識了生命的價值,選擇退出殘殺的輪迴,平凡地活下去。《浪人劍客》更大膽的改編,則是將佐佐木小次郎變成一個聾啞人。這個即將成為宮本武藏一生最大強敵的小次郎,在沒有聲音的世界裡長大,養成另一種與身體對話的方式,會成為怎樣的劍客呢?
井上雄彥這種多主角的改編方向,是少年運動或決鬥類的少年漫畫中一種常見的敘事模式。為了讓每一個段落單元都有高潮,塑造對手也和塑造主角一樣重要——這樣才能讓每單元的對決都有獨特的困難與精彩度。就像電玩中,必須每一關的對手都是厲害的,遊戲才玩得起來。如果只有主角很厲害,那就無趣了。
例如井上雄彥的前作《灌籃高手》,也是每一個角色都鮮明得很。雖說櫻木花道是主角,但是流川楓,仙道彰的人氣一點都不比櫻木低(甚至,同人誌漫畫小說中很流行的題材,是讓流川楓跟仙道彰變成主角談戀愛)。《灌籃高手》受歡迎,靠的不只是主角一個人的魅力,而是所有配角一起拉抬的結果:除了流川、仙道,還有同屬湘北高中隊的球員三井壽、宮城良田、赤木剛憲,翔陽高中隊的藤真健司、花形透,海南大學附屬高中隊的牧紳一等,這些類型各異的角色,豐富了故事,而讀者也可以各自尋找認同的對象。
我覺得《浪人劍客》的改編是成功的。即使完全脫離史實也沒關係。吉川英治的小說寫於二次世界大戰之前,距離現在已經有六十年了。當年小說在報上連載,曾經轟動一時。但我覺得比起吉川的名著,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不愧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產物。宮本武藏作為三百年前的一個歷史人物,他的一生從山村出發,到成為天下無敵的劍客,達成不敗傳奇,而後退隱,晚年寫成傳世的兵法《五輪書》。這樣的歷程裡,或許存在著生命共同的主題:如何獲得更大的力量?什麼是強者的定義?怎樣可以克敵制勝?對於這樣一個人物,不同時代的作者,各會以不同的方式加以詮釋——時代進入後現代,媒介進入漫畫,詮釋的方式也不同了。
或許因為我是活在二十一世紀當代的讀者,我特別喜歡井上雄彥所塑造的宮本武藏與對手們——他讓每一個劍客都有了身世、有了故事,有他們在武術上獨特的取徑,在亂世中對力量、對劍道的扣問。於是傳奇不再只是宮本武藏這單一強者的傳奇。有多少修道者,就有多少種路途,是交錯的路徑,才共同構成了傳奇。

5/04/2006

駙馬爺山水

在北宋的畫家當中,有一個人的身分比較特別,名叫王詵。他是宋初功臣王全斌的第六代子孫,又娶了宋英宗的女兒、宋神宗的妹妹,換句話說,是個駙馬。這位駙馬爺愛好詩文書畫,以「寶繪堂」的堂號收藏了不少名品,與蘇軾、蘇轍、黃庭堅、米芾都很有交情。繪畫中「西園雅集」的題材,就是以王詵在自家園林中,與蘇軾等好友吟詩、作畫、下棋,舉行一場風雅的集會為主題。《水滸傳》第一回有個戲分不多的駙馬王都尉,寫的也是王詵。

畢竟是貴胄公子,生活上的講究,對風雅的追求,也有那麼一點奢侈的氣味。蘇東坡說王詵自己研發製墨,拿黃金丹砂當材料,做出來的墨跟金條差不多貴,顯然他是完全不需要有成本控制觀念的。蘇軾記載了王詵的這種超奢華黃金墨之後,接下去又在同一段文字裡說:「三衢蔡[王舀]自煙煤膠外,一物不用,特以和劑有法,其黑而光,殆不減晉卿。」我猜蘇東坡心裡應該是有那麼一點好笑,覺得王詵這位大少爺,拿金子來做墨,結果人家用煙、煤、膠這些便宜材料,也能做得一樣好。但無論如何,王詵畢竟有那樣優渥的環境,朋友都是當時一時之選的文人藝術家,他可以一擲千金地收藏書畫,再請蘇軾、黃庭堅這些朋友來題跋,或是跟同樣熱中收藏的米芾交換鑑賞(當然也不免領受到米芾的毒舌)。他的妻子蜀國公主又是神宗皇帝最喜愛的妹妹,所得的宅第、服裝、玩物最為華美。總之他的寶繪堂似乎是個沙龍般的場所,既以有形的、精美文雅的收藏物件為基礎,也在其中往來連繫著無形的朋友交遊網絡。他得天獨厚地擁有這樣一個自成天地的世界。
但即使是駙馬爺,也不見得一世都過好日子。宋神宗起用王安石發動變法後,朝廷陷入新舊黨人對立的黨爭,蘇軾等人成為新黨鬥爭的目標。不久爆發了「烏臺詩案」文字獄,新黨在蘇東坡的詩文中挑毛病,抓蘇東坡反對新政的把柄。與蘇東坡以詩文往還的一票友人,也受到牽連。尤其王詵被點名「公為朋比」,與蘇軾一同貶官。這兩個好朋友,被政治的風暴打散,脫離原來的生活,分頭趕赴各自的命運。
在蘇軾的眼中,王詵「平居攘去膏粱,屏遠聲色而從事於書畫」。但是我們在史料中看到的王詵,恐怕還有另一種面貌。根據正史記載,王詵和他的妻子蜀國公主,婚姻並不如意。蜀國公主很受到她母親宣仁太后、哥哥神宗皇帝的喜愛。元豐三年公主病危,皇帝親自去餵她吃粥,還是救不了這個妹妹。公主死後,皇帝的怒氣對王詵爆發了。又有公主的奶媽出面控訴王詵如何可惡,甚至「與妾姦(公)主旁」。神宗下了一道憤怒的手詔:「王詵內則朋淫縱慾無行,外則狎淫罔上不忠」,總而言之一句話,王詵道德敗壞至極,公主之死都是他害的。

王詵的案件,終於變成帝王家一樁難斷是非的家務事。王詵再度被貶,他的八個妾被發配邊疆。那時,死去的公主已經沉睡在她的陵寢,再也無法對丈夫的命運置一辭了。
究竟王詵是像蘇東坡描述的「攘去膏粱,屏遠聲色」,還是神宗眼中的「縱慾無行」?從他有八個妾看來,應該不是完全地遠離聲色,生活還是有一定程度的奢侈吧。只是這在蘇東坡等文人的眼中,可能不是什麼大事。至少有三條故事的軸線,在王詵這個人身上交會。第一條,是神宗朝黨爭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蘇軾與王詵捲入是非,同遭貶謫,新黨暫時在朝廷裡占了上風。第二條,是蘇、王等文人藝術家活動圈的故事,這個活動圈在「烏臺詩案」中受到政治勢力的壓迫,有人被貶有人被罰;結交朋黨成了一種罪名,王詵本來有如文藝沙龍主人般的身分,大概也不得不收斂;這群談詩論藝的好朋友,得各自在風狂雨驟的朝廷裡尋找安身立命的角落了。
至於第三條,則是一位公主的故事。
她未能獲得丈夫的愛情,死時才三十歲。她可能也不了解丈夫和他那些朋友,到底都在「寶繪堂」裡談些什麼。歷史,總是這樣充滿了事件的交錯,一個人眼中看見、口中講出的故事,構成另一個人命運的反面。在「烏臺詩案」政治鬥爭的另一面,是被政敵隨手打亂了的、號稱西園雅集的文人聚會。而那些文人藝術家們吟詠聚會的背面,是一位公主寂寞的身影。公主之死觸怒了皇帝,又反過來讓王詵結交的這班朋黨在皇帝眼裡顯得更可惡,或多或少影響了皇帝的用人與政治判斷。

我覺得這裡面最奇妙的角色之一,是那個在公主死後出面告狀的乳母。她應該是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從小帶大的公主,看著她成長、嫁人,金枝玉葉,錦衣玉食,卻又那麼無可安慰、無理可說地痛苦著,直到病逝為止吧。乳母的告狀,像是要為她的公主討一個道理。
但那八個被流放的妾,又向誰討道理呢?
宋神宗死後,年幼的哲宗即位,宣仁太皇太后垂簾聽政。蘇軾與王詵分別被召還朝,兩人在殿門之外重逢了。在這之前,這兩個好朋友已有七年的時間音訊全無。當他們各自從多年前那場被稱作西園雅集的文人聚會走出去,到帝國的某一個州境去任官,跋涉了多少山水,又都來到京城的宮殿門外。
彷彿是重回多年前他們出發的起點。只是兩人都已經不同了。
學者衣若芬考證傳為米芾的〈西園雅集圖記〉,其實並不是米芾的作品,而是明朝人的偽作。那是不是一場不存在的聚會呢,託付著後人對一高尚風雅、桃花源般聚會場景的嚮往與想像?
在蘇東坡的詩集裡,題贈給王詵、題王詵山水畫的詩,大多是寫在元祐年間兩人被召還朝,那次於殿門外的重逢之後。也許是,離散多年、各自經歷了許多事之後,兩人的交情又更進了一步;又或是,到了那時,王詵的畫作才更有可觀?王詵的山水畫,現在在北京故宮和上海博物館都有典藏。這一位駙馬爺,經歷了一趟遙遠的旅程,當他終於回到京城,回到那個已沒有了公主、也沒有八名侍妾的宅第裡,是不是比多年前他離開之時冷清多了、也安靜多了呢?
安靜到他終於可以默默地展開紙張,畫一幅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