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1/2006

亞歷山卓城

連續幾天我都是在清晨四五點左右醒來。這裡是埃及北方的亞歷山卓城。我住的老式旅店,房間是維多利亞殖民時代的風格,不大,但挑高極高,因此躺在床上的我像是沉澱在房間的底部,空氣是充滿上世紀時代感的溶劑。向外推開窗子看見,天空的暗藍色正在這一刻轉為不安定。不知從哪裡傳來吟唱的聲音,殘餘的夜色便從內部開始,被光瓦解。

底下的街道還沒醒來。附近街廓是亞歷山卓最熱鬧的區域之一,但現在她剛經歷了前一晚的雜沓,卸除了燈光的裝飾,又恢復成壞毀的、牆面剝落的、半塌的樓房。路燈還亮著。有什麼比清晨還亮著的路燈更讓人感到稀薄?
在過去的旅行經驗中,我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孤獨過。我太大意了,對這個城市。
西元前四世紀,來自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不知受了什麼動力的驅策,開始領著他的軍隊四出征討。像一支無法回頭的箭矢,一路破風挺進在歐亞大陸。所到之處,古老的王國應聲而倒。舊事物受到摧毀的同時,新的事物也在誕生,例如城市。亞歷山大大帝的東征的沿途,創造了許多以他為名的城市,埃及的亞歷山卓城是第一座。
亞歷山大的部將托勒密在埃及建立了自己的王朝,下一代的托勒密二世則建立了亞歷山卓圖書館。這個圖書館曾經收藏了七十萬卷的藏書,成了古代世界知識體系的象徵,後來毀於大火。大量消失於火中的古代知識祕寶,也使這所歷史上的圖書館蒙上傳奇色彩。近年埃及政府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協助下,於亞歷山卓重建一座知識地標級的圖書館,已經在二○○二年正式開幕。
由於出版社的一個專題計畫,我出發去採訪這所新建的亞歷山卓圖書館。事前讀了有關的報導,明白這是一個頗具野心的計畫,當然館方也深知毀滅的書籍不可能重生,累積館藏需要時間,因此計畫大量運用數位技術,補足藏書的不足。我是在這樣的印象下,準備來見識一所數位時代的圖書館。

但我忘了在圖書館之外,城市的力量。圖書館作為埃及近年重大建設計畫之一,集中了埃及國內外的人才與物力,使它成為城內一個特殊的空間,潔淨、理性,英語與阿拉伯語並行。出了圖書館,是混亂的交通,破敗的樓房,英語只在很少的地方、配合上比手畫腳,才算有用。出發前我只顧著讀圖書館的資料,幾乎忘了我所要去的,畢竟還是一個文化、生活習慣和台灣很不一樣的地方,以致於到了才發現銀行已經在下午一點半關門,差點換不到錢,書店也在四點關門,且唯一的英文書是語言學習類的。再加上語言不通,這城市像是一個打了繩結的包裹,該如何取出裡面的寶藏?
在托勒密的時代,是不是也是這樣呢?據說古希臘的學者如阿基米德等,曾經活動於亞歷山卓城。那時,他們與城市的關係又是如何?當地的居民,是用怎樣的眼光看待這個由外來統治者建立的知識殿堂?
在我在亞歷山卓城的短短幾天生活中,碰到的第一個障礙是:計程車不跳錶。即使一上車先問價錢,司機常常只是模糊地說OK、OK,但在到達目的地時,卻開出一個顯然偏高的價格。我在想這到底是怎樣演化出來的一種營業方式呢?我的第一次埃及計程車經驗,發生在從亞歷山卓的客運總站到旅館的十五分鐘路途。下車時司機要價十塊美金,我說沒有美金,只給了二十鎊的埃及幣,約合台幣一百元。那時司機雖然以他有限的英語重複說著「十塊美金、十塊美金」,但眼看收不到錢也就算了,並沒有惡言相向,也沒有把我海扁一頓。因此事後我想,司機的本意不是一般所說的勒索,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變成一種很理所當然的作法:不跳錶,乘客問價錢時含糊地說OK、OK,最後開出一個高價來,看乘客願付多少是多少。

這類事情使得在亞歷山卓移動成了件讓人迷惑的事。這時我才意識到,坐車跳錶之類的規則,說起來是小事,但卻有很強大的規範作用,省去了講價還價的過程,把司機與乘客雙方平等地交給一個計算里程的黑盒子。
就算不坐車,步行也有步行的麻煩。這個城市有各種「站在路邊的人」,第一種是警察,第二種是小販,第三種是不知道他們為何站在路邊不過他們就是站在那的人(以第三種人數為最多)。三種人都有可能在我經過的時候,對我喊一堆聽不懂的話。並沒有什麼危險。但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明白這個遊戲好玩在哪裡。我們所習慣的城市是高度匿名的,正常狀況之下你走過一條街道沒人會特別注意你,就算注意也只是偷用眼角的餘光,不會大聲說出來。我們習慣在那樣的匿名中感到安全,而認為在陌生城市裡受到陌生人注意,是尷尬的、令人不快的處境。對我而言,這是一個難以入手的城市。
在亞歷山卓城的第三天,我的光頭造成了騷動。
中午,圖書館的咖啡館不知為什麼關閉了(沒有在門上貼告示就關了,也是不可解的謎之一),我只好步行一段路,回旅館附近吃午餐。路上風大,帽子戴不穩,我便把它拿在手上。
我大概是低著頭走路,還一邊想著下午的採訪,以致於過了幾分鐘後,才發現周遭的騷動是針對我而來的。那段路的位置是在大學附近,可能因此有許多年輕人站在路邊,男女都有。我抬起頭來時,發現他們全都驚奇地看著我。當中有些男子向我豎起大拇指,女性則大多只是看著我,或是微笑不語。總之他們笑著叫著,騷動久久不散,熱烈的程度讓我覺得,再這樣下去會上報吧,SNG車會來吧?

(之後才想起,在埃及,在街上用專業攝影機拍照的話,是需要事先申請許可的。這樣應該就不會有SNG這種東西了吧。應該不會有記者昨天就知道下午一點鐘會有個光頭出現在亞歷山卓城,而事先申請了許可。)
回到飯店後,有種微微得意的、阿Q的,還以顏色的感覺。在亞歷山卓城給我帶來的困惑後,我也反過來對它造成一回小規模的驚嚇。
現代作家當中,與亞歷山卓有特殊淵源的,有出生在這城市裡的希臘裔的詩人Cavafy。一生飄浪過大半個地球的英國作家杜若(Lawrence Durrell)也在這住過,後來寫了《亞歷山卓四重奏》。福斯特(E. M. Forster,《窗外有藍天》的作者)也寫過一本亞歷山卓旅行手冊。這些書在台北不易買到,我滿以為到亞歷山卓再到書店找就是了,結果也沒有。也許當地人並不讀這些書。只有我們這些觀光客,需要在文字堆裡為一座城市附會身世與意義。
我們對一個城市的認識,需要文字的見證,需要古蹟、名勝、紀念碑的索引。在亞歷山卓這樣一個古蹟已然壞毀,歷史已然堙滅的城市,我認識這城市的路徑,彷彿記號被天空的飛鳥抹去。或許這便是為什麼,我在這城裡經常感到孤獨。那是一種沒有取徑可循,沒有文字、歷史、象徵可依傍,獨自面對一座城市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