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3/2006

週日清十郎

這樣星期日下午,有一種「再也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的氣味。
最近一個月,陸續有朋友來訪,又陸續地離開。早上,最後一位訪客前往機場之後,我的小公寓忽然陷入寂靜,又恢復到久違了的一個人靜靜的生活。下過雨,空氣是潮濕的,上海似乎也比晴朗的日子少了些浮躁,落地窗帘在涼風裡微微掀動著。我忽然意識到,像這樣的星期日下午,也有屬於這個時段的,無所事事的命運。

從現在到睡前,不會有什麼事了。最多是有人在MSN上喊你,或者你打開電視,讓影像與聲音淹到生活裡來,就彷彿有些熱鬧,有點事情在發生。但那不過是些偽造的發生。只在你承受不住寂靜的時候應喚而來,又隨時可以用一個遙控器或滑鼠標驅趕而去。這樣的事件算不上事件,是事件的替代品。
也許大家都默默遵守著星期日下午應當無所事事的準則,所以政治人物要開爆料記者會也都避開這個時段,真正重要的事自然會等到星期一早上去發生。那時你醒來,為自己沖一杯咖啡,烤好吐司,準備出門之時,你和這個城市的節奏又卡榫在一起了。而星期日下午彷彿只是過渡到星期一早晨之前,一段時間的雞肋。
我對這樣的星期日下午,有一種奇妙的感情。我對它既熟悉,又害怕。朋友是好的,人群是好的。但我性格裡有種根深蒂固的孤僻,需要保留時間給自己一個人獨處。星期一到星期五是社會化的時間,星期六經常有朋友相約吃飯。於是完整的獨處便發生在星期日下午到晚上,那時你和社會人群的關聯最為鬆脫,你感覺一種活躍的鋒利與清醒。但有時,醒來的反倒是內在的不安。
因此是一把兩面刃。像是擲骰子,在骰子停止旋轉之前,你沒辦法確定今天會陷入哪一種狀態,打開哪一扇門。
我的簡單歸納是:抱定執念而等待往往最糟。期待著這段獨處時間可以作為對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清洗,一個人在房間裡獲得某種洞見或靈視般的清醒,那麼往往召喚來的反倒是不安。什麼都不期待地去閱讀,思考,書寫,反而好。但是因為在一個禮拜當中,好不容易有這樣完全靜處的時間,要什麼都不期待反而難。

星期五剛收到的包裹裡,有《浪人劍客》第二十三集。前兩集,吉岡清十郎死於和宮本武藏的決鬥。現在他的弟弟傳七郎也等待著與武藏的比武之約。
在吉岡家的第二名劍客,展開與武藏的比試之前,吉岡道場出現了這樣的聲音:這場比武應該發生嗎?還是必須被阻止?
如果傳七郎決鬥而死,吉岡道場也就完了。如果他活下去,雖然無法替兄長清十郎報仇,吉岡道場畢竟得以延續。那麼,做為一個道場的當家,傳七郎是應該走上決鬥之路,還是應該放棄比武的念頭呢?
我覺得作者丟給我們(以及丟給傳七郎的),是個有趣的難題。首先他點出了另一條路—比武並不是人生的全部。雖然這是一部劍客漫畫,但作者挑明了在比武之外還有別的活法。宮本武藏選擇了不斷比武、在決鬥中證明自己,佐佐木小次郎也是。但這絕不是唯一的路。吉岡傳七郎,應該選擇這條路嗎?
或者,我們可以跳回兩集以前,替當時還沒死去的吉岡清十郎問問這個問題。他應該選擇這條路嗎?
吉岡清十郎的情況,可能比較複雜些。他是天才型的劍客。他第一次登場時,以極快的劍法在武藏額頭上留下了一道血痕。那時武藏連他的劍都沒看到。兩人之間誰高誰低,局勢很清楚。但清十郎和武藏不同,他畢竟是京都名門的繼承人。當武藏流浪四方磨鍊劍術,多次與死亡擦身而過,這段期間清十郎一直待在京都。武藏成長了,清十郎卻沒有。於是這第二次的見面,武藏已經可以閃過清十郎的劍。清十郎卻沒有閃過—不只沒閃過武藏的劍,也沒閃過自己的命運。

那命運便是:他一直停留在原地。清十郎是天才,但他的天才使他成了尷尬的角色。他有成為劍術好手的天賦,但是他沒有像武藏那樣遊歷各國追求力量的條件。要說繼承道場,他也不是弟弟傳七郎那樣適合守成的人。也許比較接近他的是胤舜—前幾集出現的寶藏院的二代掌門;兩人是武術名門的繼承者,同樣被譽為天才。只是胤舜因為師父胤榮指導武藏來挑戰他,而在對陣中突破了自我的限制。而清十郎始終沒有走到那一步—他缺少一個上師,缺少一個將他逼臨死亡的人,錯過了從死亡中新生的經驗。
也許骨子裡,他是在星期日下午型懷有期待的那種人。為靈光閃現的瞬間而存在,厭倦於日常的鍛鍊。在第二十三集,吉岡家的大弟子植田良平說,吉岡清十郎的父親留給他一句遺言:「只能和有十戰十勝把握的對手交手。」對於遊歷各國磨鍊劍術的浪人們而言,追尋比自己更強大的敵手,進行沒有十全把握的挑戰,也許是家常便飯,是成長的捷徑。但對於維繫一個道場的掌門而言,卻不是這樣,可能真是要規避沒把握、無意義的對決才是。或許清十郎的困境在於,他兩者都不是。如果清十郎能選擇,他該走哪條路呢?
這是這個星期日下午我所想到的事。在窗邊看著河流的水光,聽見背後社區傳來小孩嬉笑大人交談,那種日常生活的聲音,我想到這個漫畫中的角色,一個修練不完整的天才。他如今已經從這部漫畫退場了。但我真想把他從漫畫格子裡搖醒問一問,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怎樣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