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2/2006

果蠅

在我供佛的壇前,近一個月來常有果蠅。有時它們會掉在供杯裡溺死,這在過去一年多是從來沒有的事。
果蠅現象發生後,我始終很在意。每天早上換供時,便暗中希望今天不要再招來果蠅了。晚上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檢查,供杯裡是不是又浮著果蠅的小屍體。雖然果蠅不會帶來什麼危害,但牠們落在供杯裡,或是棲息在佛壇前,卻在我心裡引起一種不潔感。為什麼過去沒有,最近卻特別多呢?覺得好像是自己修行缺漏所招致似的。

每天,我盡量把壇前打掃乾淨,但總是有一、兩隻果蠅棲息不去,把佛壇當作牠們的家了。在我想像中,佛壇應該是清淨的空間,不該有果蠅的。我覺得很沮喪。
對於這件事,師父只說,平常心。修行的道路上,無論遇到什麼事,就算是再可怕的事都以平常心面對。
又過了一個星期,果蠅減少了,但沒有消失。無計可施,我終於開始面對牠們存在的事實。
說到底,果蠅並沒有什麼可怕。牠們對我造成的干擾,只是反映了一個事實:在我心裡,仍然有著把果蠅視為不潔之物的成見。我仍然是那個執著的,見不得瑕疵的挑剔鬼,心裡收藏著一把度量世界的尺。
於是下定決心,果蠅願來便來,願去便去,我和牠們和平共處吧。牠們也沒嫌我礙眼哪。可能牠們有緣在佛壇前停留一段時間吧,這又和我有什麼不同呢。
但今早上香時,卻發現果蠅不在供杯的左右,而是停到圍繞佛像的哈達絲巾上去了……。哎,牠可真會考驗我啊。
上網用MSN問師父:「果蠅停在佛像上了啦,要不要趕牠?」
「不用。」師父說。「那隻果蠅就是妳。」
幾天前,一位朋友在閒聊中對我說:「其實妳不了解那些和妳不同的人。」
這話使我大吃一驚。我一直以為我觀察周遭的人很仔細呢。
她舉了個例子,來說明她的這個評斷:「妳不是很能了解……比如說琪琪。」
琪琪是我的一個小師妹。年紀很輕,二十來歲。我們都很喜歡她,但也對她很頭痛。因為她有個毛病,就是經常會聽錯別人說話的意思,做錯被交代的事。因為這樣的緣故,她工作一直很不順。再加上她的運氣,也真是超乎尋常地差:從小父母離異,長大後去工作,打工的餐廳倒閉了,僱用她的旅行社負債了,後來去學健康推拿,連教她的師傅都出車禍了。第一次聽到她這一連串經歷的人,都會感到匪夷所思到好笑的地步。尤其她看上去清秀而乖巧,誰會相信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她已經歷過人生一扇又一扇的門才剛在眼前打開、彷彿有路可走了,轉眼間門又闔上,仍然是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朋友說的沒錯。我並不理解琪琪。
琪琪曾經在待業的期間,在我家住了一個月,幫忙我處理一些生活上的瑣事。一開始我很高興有個室友兼助手。但不久我發現,我和她溝通也有問題。

琪琪經常會做錯事,不知道為什麼。例如她買了五個雞蛋回來,一進門就把雞蛋掉在地上全部打破了。請她發了e-mail,內容卻是錯的。即使不談做事,說話也有同樣的問題。交談時,她臉上的表情讓人不確定有沒有在聽。她會對我說某某人或某某事「很奇怪」,卻說不出哪裡奇怪。在她與外界的世界(包括我)之間,彷彿有一層膜。她無法突破那層膜,接上外界通用的系統,把她心裡的世界,翻譯成外面能聽懂的語言。
一開始我想:像這樣的事只要努力就可以了吧,做不好一定是因為不夠努力啦。我沒有意識到這個想法其實是蠻橫的,那是我們這種比琪琪好命的人,所認定的道理。我們這樣認定,是因為我們的努力曾經獲得回報過——我們的運氣多麼好。
琪琪搬來不久,我便失去耐性了。但一發脾氣,又覺得自己像是欺負孤苦無依小女孩的壞巫婆。於是我開始訂出一些規矩,想要改變她。例如我覺得她需要練習溝通,就規定她「每天要講一件事情給我聽,有前因、有後果,要注意事情發生的順序」。她在上海住了一個多月,我自認我們的相處方式應該是有改善的。
直到現在回想起來,我才發現,我從來沒有從她的角度看事情。一直是以我自己的角度來認定,她「應該」怎樣做、怎樣學。我一直沒有去了解,琪琪那個與我根本不同的內在系統。
但對於修行這件事,她卻是堅定的。
她的理想是成為佐佐木小次郎。
不是歷史上真實的佐佐木小次郎。而是井上雄彥的漫畫《浪人劍客》裡的佐佐木小次郎——井上雄彥大膽地改編,將小次郎創造成一個聾啞的劍客。

在那個血肉橫飛、生死一線的劍客世界裡,佐佐木小次郎是有缺陷的。少了聽覺的輔助,他無法聽見敵人踩在落葉上的腳步,或是暗器破空而來的聲音。即使如此,佐佐木小次郎卻從這缺陷中開發一條獨特的取徑,鍛練成一代的高手:或許是因為聽不到外面的世界,反而能夠心無旁鶩;或許是無力溝通於他人,反而能長期傾聽自己,釋放內在的力量。總之,他竟突破了包裹住他、阻斷溝通的那層無聲的膜,缺陷竟轉化為優點,成為他楔入大道的法門。
看到琪琪說,「想要成為佐佐木小次郎」時,我感到很慚愧。
我和琪琪並沒有那麼不同。說到理解,我並不理解她的世界,或是佐佐木小次郎的世界;我也不理解停留在佛壇前的一隻果蠅的世界。其實所有人都是缺陷的,居住在自己有限的視角裡。本來就是從這無知的基礎,起步去打開包裹在自己身上的層層限制。
想起了有關六祖惠能,有名的禪宗故事。
神秀的偈語是:「身如菩提樹,心似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惠能的回答是:「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惠能的回答絕非只是文字遊戲。他是在一個沒有內外界線,沒有淨與不淨分別,樹與鏡台不構成阻礙、故也不著塵埃的世界的深處,才說出那樣的話來。我從自己有限的視界裡,嚮往著那樣的境界。
午睡時,半夢半醒之間,發現我似乎是正從側面、仰角的方向,仰望著一尊籠罩在金色光芒中的佛像。由下往上望,比較近的是佛像的持杖,接著才是佛像的側臉,與頂冠。
那是,果蠅的視角啊!我在夢中意識到,我正化身為早上那隻果蠅,從它棲停的方位,仰望著佛壇上的蓮花生大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