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3/2006

姨丈

我母親有四個姊姊,三個哥哥,一個弟弟。我的大阿姨和大舅舅,年紀都比母親大上十來歲。母親身為家中最小的女兒,還年幼的時候,她的大哥大姊就已經成年進入社會、或嫁入另一個家庭。往後他們幾乎像是我外公外婆的助教,協助弟弟妹妹們處理步向成年所遇到的種種事務,求學、就業、搬到一個新城市、進入婚姻,以經驗給予弟弟妹妹幫助。

大阿姨對媽媽而言真是有點長女如母的角色。大阿姨手很巧,每次從基隆來到台北,都會給我們做些點心,幫忙縫衣服,還常給我們織圍巾毛衣什麼的。我媽就沒繼承到這方面的天份,有一陣子她熱中學打毛線,打得天昏地暗廢寢忘食,但後來發現還是花錢委託專業的人比較快。
在我記憶裡大阿姨是溫和的,對我們小孩子慈愛而縱容。但我又記得她的笑容,不知為何彷彿帶著點歉意,有些自苦的,像小心客氣地注意要退後一步,站在他人的人生之外。我覺得大阿姨命苦。這推論或許是來自對她那笑容的印象,或許是我聽到大人在談話中用過這樣的形容。總之我是一直這麼認為的。
但這樣的大阿姨,經常是我們的救星。我上小學的第一次月考,成績不如媽媽期望的理想,拿考卷回家當天便受到嚴厲的懲罰。所謂不夠理想,其實是考了第十四名,但我媽是個完美主義者,十四名絕對不夠好。我挨了罵,又被用木尺抽手心,當然是哭得悽慘之極。那天正好大阿姨來,於是在我記憶裡有這樣的景象:大阿姨不斷用身體護住我,擋開母親的木尺,母親不斷想將她推開,好讓木尺可以準確地落到我、而不是大阿姨的身上。
最後應該是大阿姨的面子,讓我少挨了幾下打吧。發成績單的那天,我以為又會再受處罰,不安地回到家,看到大阿姨在,好像看到護身符。不過這次母親沒有再多說什麼。我鬆了一口氣,大阿姨應該也鬆了一口氣。仍然是那帶著歉意的笑容。

那時我作為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已經有這樣的印象:大阿姨的命苦,和姨丈有點關係。姨丈比較少到家裡來。我對他的記憶,是在親戚婚慶聚會的場所,他喝多了酒,脹紅臉大聲說話的模樣。我母親家的親戚大多個子小、樣子斯文,喝了酒的姨丈帶點粗豪氣,有點怕人。好像姨丈是常喝酒的,平常在家也喝,酒後脾氣不好。又好像大阿姨需要做些手工貼補家計。
這些都是我幼時的印象,也許和實際發生的情形有出入。我寫下它只是想說明,在當時的我所能感知的有限世界裡,熟悉的是溫和、袒護著我的大阿姨。姨丈是陌生的。他屬於小家庭以外、看不清楚的世界——偶爾我從大人們壓低聲音的交談,解讀出那個世界的一兩條線索,且當中必定還有我的誤解與誤記。
大阿姨在我國中時候因病過世了。因此我始終未能以成年人的理解,去證實、或修正我幼年時期對她的印象。
阿姨的兒子,我的表哥,那時才剛到美國留學。他讀高中的時候,住在我家。因此比其他表兄弟姊妹更親些。大阿姨非常疼愛這個品學兼優的兒子,他也很孝順他的母親。但阿姨走得突然,表哥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他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聽到消息的,我不知道。總之當他第一次回到台北,大人交代我們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大阿姨,免得他傷心。
那以後表哥在美國完成學業,就業,結婚,生子,永久地定居在美國了。他極少回台灣。而姨丈再婚了。我好像又從大人口中聽過這樣壓低了聲音的議論:也難怪他不回來,他跟母親最親,現在母親過世,父親再娶,回來也沒意思吧。

不管原因是什麼,表哥確實很少回來。許多年後,我的姊姊也去了美國。表哥就像當年大舅、大阿姨照顧弟弟妹妹般,幫助了我姊姊初到美國時認識、適應當地的生活。後來姊姊一直住在紐澤西,和表哥兩家人住得不遠,我去看她時也會到表哥家。這世上有些人你只能以一個小孩子的眼光去認識、並記憶,像大阿姨。有些人你也在小時候認得,但會在多年不見、各自已在人生另一階段時,重新認識,像表哥。
雖說我們現在已經能像大人般地談話了。但不知是不是小時候大人的警告,效力延續到了現在,我至今不敢違背禁忌,從未在表哥面前提起過大阿姨。即使我沒有忘記她,而且正是因她的血緣使我們聚在一起。她消失了,一次也沒有出現在我們的話題裡。
但有一次表哥竟跟我說起了姨丈。
他說的事我從來沒有在任何大人的交談裡聽說過。二二八事件時,大姨丈幾乎喪命。不知是怎麼開始的,忽然街道上就出現武裝的人,開始逮捕。那不知發生了什麼、不知會怎樣結束的恐懼,是沒有底的。有人把他藏在家裡。他躲藏直到外頭街道平靜下來。
表哥小時候,姨丈每每喝了酒就會說起那段經歷,說「差一點世上就沒有你這個人了」。表哥說他當時心裡是瞧不起這個父親的。他瞧不起父親喝酒,也瞧不起他喝了酒才敢說這些。他偏向母親。出國之後他開始接觸海外人士詮釋的台灣史,父親經歷過的事以另一種角度來到他的認知裡。但也許這對父子的緣分終究是淡的,他還是不常回台灣。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姨丈有過那樣死裡逃生的經歷。那經歷給他留下了什麼?大阿姨的辛苦是看得出的,即使是小時候的我也感覺到她命苦。但大姨丈的歷程卻是無人知道。

(還有,表哥少年時候的歷程呢?他的妹妹、我的表姊的歷程呢?——表哥去國多年,她和姊夫一直留在姨丈身邊,每次見面她總是顯得那麼親切愉快。)
我長大後見到大姨丈的次數不多,他已經不再喝酒喝得滿臉通紅,或者是我已經不怕喝酒的人,總之他給我的印象與小時候不同。
不久前姨丈在睡夢中安詳地故去。他與再婚的妻子育有一子,據聞那孩子亦極孝順,曾吃齋為父親求福。姨丈臨終之際,是他在病榻邊念經。表姊稱讚那孩子寧靜篤定送完父親最後一程。但這些依然是聽說的事。
最後一次見到姨丈,是今年初家族的新年聚餐。姨丈已經七十幾歲了,不免有些病痛,但看上去精神還不錯。那天媽媽拿著從美國帶回來的照片,強迫推銷地讓每個人看看她的外孫。我的舅舅阿姨們看著他們的小妹妹,不可置信地說:「連阿昶都當外婆了!」
當媽媽將照片送到大姨丈眼前,姨丈忽然指著合照中的一個年輕人問:「這是我們洋明嗎?」
被姨丈誤認為表哥的,其實是表哥的兒子,姨丈的孫子,正唸研究所的Alex。
那瞬間他似乎忘記了。照片中的Alex,正是表哥當年離家出國的年紀。他忘記他的兒子如今已是一個中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