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4/2006

大海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曾以「深海採珠人」比喻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特別是指涉本雅明對「引文」的喜愛∣∣本雅明熱中於組構從過去文本中搜集而來的引文,且似乎不介意一定程度的斷章取義。漢娜‧鄂蘭分析本雅明這個喜好背後的思考:

「引導這種思考的乃是這樣一種信念:雖然生命必定受時間之衰敗的支配,但是衰敗過程同樣也是結晶的過程,在大海的深處,曾經存活的生命沉沒了、分解了,有些東西『經受了大海的變化』,以新的結晶形式和模樣存活了下來,保存了對腐敗的免疫力,彷彿它們只是等待著有一天採珠人來到這裡,把它們帶回這個活生生的世界∣∣作為『思想的碎片』,做為某種『豐富而陌生』的東西,甚至可能是作為永不消逝的原現象。」
在我眼前,出現了這樣的畫面。曾被說出的話語,藏在書頁裡的文字,流向無以名狀之大海,於人們的遺忘中沉沒到海底,沒有時間的世界。不知過了多久(「多久」只是人世的計量),一束光線投了過來,深海採珠人用他隨身攜帶的光源照射、檢看著海底,在那光照的有限範圍裡,事物被重新賦予了形狀。他的動靜驚擾了深海不能感知光線的魚群,拂開浮游在海水中曖昧不明的物質,帶著找到的珍珠浮出水面,回到他的時代。
在這個關於深海採珠人的譬喻中,有三個重要元素:一是採珠人。二是珍珠。三是茫茫無際之大海。三者當中,最令我著迷的是大海。
採珠人是像本雅明一樣,於靈光中尋找珍珠下落的人,他們在歷史、在思想的碎片中找出了某些珍貴的片斷,溼漉漉地冒出水面,給世界帶來新的光芒。珍珠是那些在混沌未知中長久沉寂著的事物,或許是早在歷史中寫就的篇章,在海水的作用下變化結晶,直到被採珠人帶進另一個時代去煥發光采。
但大海,大海是什麼呢?它是淹沒、解消,也是滋生、長養的力量。它無邊的黑暗阻斷了人們的視線,使他們看不到珍珠藏在海底的什麼地方。一切都被接受,被吞入它的底部。它收納被人們遺忘的事物,護守著未成熟的果實,直到砂礫轉化為珍珠的過程完成。它是廢墟,它是墓場,但對採珠人而言它是果園。它或許就是生命的真貌。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開始寫這個專欄,是在西元二千年。也就是說,已經持續有六年的時間了。

六年來發生了很多事。即使從空間上看,這些專欄稿子的發生地,也是跨距很大的。我帶著筆記型電腦旅行,曾在不同城市發出這些稿子,在西雅圖寫楊牧的傳記時,住舊金山、紐澤西、上海的期間,或是短暫旅行到東京、去香港演講,在倫敦聽演唱會時。有時,我在寫作之外還做著另一分工作,因工作而接觸了各式各樣的人;有時我不工作了,於是安靜的生活與閱讀變成了主調;這些體會必定也都進入了文章裡。六年來我的生活一直不缺少變化,我總是在朋友中開玩笑但不無根據地說:「真是漂泊命啊。」但每週一次的交稿是一個定錨點,於是無論漂得多遠,身在何方,始終會返回檢視自我。我也經歷過沮喪與絕望,這一年來更多的是平靜。生活像大海一樣。始終容納著我。無論到了哪裡,經歷什麼。
我們與生活的關係就像大海與採珠人。即使是遺忘了的、不願面對的、痛苦或甜美的回憶,大海都照單全收,往後在需要的時候將寶藏回吐給你。年輕無知的時候我們抵抗大海,其實大海的完整,正因其是不可抵抗的。
我的朋友莎莎和小斯對我的人際關係有兩句很準確的評語,叫做:「門檻低,升級難」。意思是說,我很容易和人交上朋友,但要建立深入的交情卻很難。會造成這種人際關係,我覺得寫作是有一定影響的。它使我經常性地在自己的生活裡,當一個旁觀者。我的朋友們都已經習慣、縱容(雖說有時也會抱怨),我在眾人的談話當中忽然便沉默了,好像退回一無聲的匿名位置。並不是有意地疏離,而是我往往不感到非要當場說出些什麼。眼前發生的事件之於我,往往在一個週末的寫作中才完成。我把事情留到一個人靜處的時候,反覆思考的過程中,等待成見瓦解,意義完整地顯現。我喜愛那過程。
但這時,坐在對面吃飯的莎莎和小斯就說:「喂!來聊天嘛!」試著把我拉回對話。我要是相應不理,她們會鬧個不停:「很難相處耶!缺乏社會經驗喔!」實在是很囉唆。但其實要感謝她們,這些朋友也為我在現實中起了一定的定錨作用。
那些未完的聊天,我總是在這個專欄裡完成。經過獨自潛入意義大海的打撈,擴展,延伸,自我反駁與辯證,成了文字的模樣。所以,閱讀這個專欄的人,是我另一種意義的聊天朋友。

至於採珠人與大海的關係,讓我也學習本雅明對引文的愛好,再一次借用漢娜‧鄂蘭另一個出處的文字吧。
「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中,我們也有權去期待一種啟明(illumination),這種啟明或許並不來自理論和概念,而更多地來自一種不確定的,閃爍而又經常很微弱的光亮。這光亮源於某些男人和女人,源於他們的生命和作品,它們在幾乎所有情況下都點燃著,並把光散射到他們在塵世所擁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範圍。像我們這樣長期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幾乎無法告知人們,那些光到底是蠟燭的光芒還是熾烈的陽光。」
這段出自《黑暗時代的人們》(Men in Dark Times)的譬喻,與前面引用的採珠人的比喻,彷彿是互相參照的註記。一個採珠人所能帶到海底的光,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們自身生命的亮度。以一己的經驗、取徑,以其看似隨機、但或許是必然的探看海底的角度,找到了他所能看見的那顆珍珠。
當漢娜‧鄂蘭取用「黑暗時代」這四個字時,大多數人直接的聯想是二十世紀兩次大戰所帶來的破壞,不折不扣當得起黑暗這形容詞。但我想,與二十世紀中葉的人相比,我們時代的差異只在於:我們不知道自己身處於黑暗。在城市夜空的光亮霓虹照耀下,便忘了未知的環伺,這實際便是我們時代的黑暗∣∣畢竟我們所知道的,比起不知道的,始終是一粒鹽與大海那樣的比例;我們已經在黑暗中,與未知相處,但從中採珠的方法對每個人都不同,需要以自身的微光去發現。
這個專欄即將在年底前結束,老實說我有點寂寞的感覺,好像要告別「另一種意義的聊天朋友」了。而且我和莎莎、小斯說話時分心神遊的藉口又少了一條,這下可糟了!但總歸還在大海中,相會自然有期。所以讓我這篇文章送給你吧,我的朋友,所有走向生活的大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