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1998

日本行走帖

之一、靜與動

在太宰府的一座古老庭園裡,有幾株楓樹提早反映了早秋的氣溫而轉紅了,為此我們意外地賞到了楓紅。

我們在門口脫了鞋,只著白襪踏進那充滿古意的房舍。初時只覺得風景一般,還心不在焉的玩鬧著。但進到裡間後,便再說不出話來了。L形的木結構建築環抱著一方庭園而建,紙門敞開的榻榻米房間直接地面對著紅葉錯落的園景,人與環境的距離再不能更貼近了。有許多和我們一樣的遊客,震懾於這寧靜的美景,屈膝端坐在榻榻米上,在穿過廊簷而來的涼風裡。週遭沒有一點聲音,只除了衣裾摩擦榻榻米的沙沙聲響。

在那裡,時間像是靜止了。

院落一角,有老婦人持竹帚,仔細地將落在水塘裡的落葉掃開。那專注的神情,緩慢而細緻的動作,像是經營著一樣美術品。我彷彿可以瞭解她那樣用心掃著落葉的緣由。時間之流若被截斷則現時現刻這個橫割面便與永恆無異了。因此必須追求每一個面向的完美,因為在永恆當中,即使是最最細微的瑕疵,也會被無盡地無限大化。

旅程結束許久之後我仍想起那個紅葉的院落。在太宰府的那方榻榻米上,時間不再向前流動,而是指向現刻那靜止的完美。

然而我們畢竟不生存在那方榻榻米之上。我們生存在Sony產品發表會的廣場裡。在那裡時間高速地流動著,現刻指向未來而存在。在新宿的那天下午,我眼前用麥克風大聲地介紹著公司最新產品的航天員售貨員說明了這一點。


之二、明與暗

在原宿這塊青少年前衛文化的中心,是象徵日本近代維新精神的明治神宮。因此在怪異打扮的年輕人群中,也不時可見全套和服盛裝的參拜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神宮的門口,聚集了另一群年輕人,全是黑衣打扮,不是皮革就是蕾絲紗布。配合畫得慘白的臉和濃黑眼影,偃然是哥德式幻想的鬼魅賦形。但這群鬼魅卻不畏陽光地佔住神宮前最顯眼最明亮的地方,或坐或站地據滿了整個橋道。

我想,那些盛裝和服前往明治神宮參拜的人,與神宮門口聚集的這些塗畫著深黑眼影與唇膏的青少年,恐怕彼此都在心裡認為對方不倫不類吧。

夜色逐漸沉落,哥德小妖厚粉的臉上與神宮參拜者精緻的和服織紋上,同時蓋上了暗影。回旅館的路上我走過原宿表參道上的天橋。筆直從明治神宮前延伸出來的表參道上,掛滿參拜神宮的燈籠與太陽旗,夜風一吹便無聲地搖晃著。底下川流的車陣與人群,在夜色與兩旁名店櫥窗的燈光間往來流動。那些和服的仕女,與豎著髮根的青少年,全都隱沒在這光與闇的河流裡。

那晚我想,要怎樣把我印象裡原就儲藏的片片斷斷的日本,和我白日所眼見的同樣零零碎碎的日本連結起來呢?在東京這繁多的面貌與印象底下,可有某種不變的,共通的質素嗎?某種足以統籌這眾多的岐異,讓人可以一眼認出那是東京的質素?夜裡,熄了寢室的燈以後,我這樣想。從窗外透進來對面賓館一閃一閃的霓虹燈,竟夜就這樣明明滅滅著。


之三、生與死

週末的上野一帶遊客如織,但是彰義隊的墳塚少人聞問。約會的年輕男女與出遊的家庭,紛紛從墳外走過前往其它景點。生與死擦身而過,生者喧騰著笑鬧著,死者靜默著樸伏著,數代以前就已在陰濕的土壤裡消解成無機質了。

在日本,這樣生與死的交會隨處可見。前面提及的靖國神社,就是專門紀念明治維新以來為建立日本新國家而戰死的亡魂。從維新的幾場戰役,日俄戰爭,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近代歷史碾過無數的身軀,造就無數的亡靈。而歷史就以墓塚或神社牌位的形式,從時間轉化成空間上的鬱結,沉沉地拉扯住現在。我走進靖國神社時,庭院裡正在演奏奉享的音樂。樂音起著連結生者與死者,並進一步安慰亡靈的作用。我在櫻樹環繞的聽眾席裡坐了一會,台上的表演者操弄著我所不熟悉的絃樂器,樂曲非常緩慢,音符之間猶如起著斷裂,在一次撥弦與下一次撥弦間沉默地空白著。到頭來那空白反似成為演奏的主體,錚錚的琴音像似用來襯托聽覺上的空無。就好像,生與死在神社的這方空間裡,相互為襯如一枚銅板的兩面。


之四、靈與肉

旅程也往往在結束後才剛要開始。

在旅途期間,匆忙趕著車班、翻閱旅遊手冊、與友伴爭執著方向的忙亂經驗結束後,返抵家門,把累積的髒衣服都洗了乾淨,並且回到日常的作息裡,這個時候關於整個旅途的記憶才正要開始沉澱。然後把照片都洗了出來,然後整理著途中作的筆記,那混沌一般的記憶才終於逐漸成形。

日後,也不時有遺漏了的片斷畫面忽然閃現在腦子裡。例如福岡夜間的河道裡漂浮的燈火,不時地湧上我的記憶表層。仔細去回想時,卻又顯得花糊,才後悔當初沒對細節多加留意。

河岸本來沒什麼特出之處,河上的幾座橋也不甚可觀。但入夜之後,沿岸架起一家一家的「屋台」,也就是販售飲食的路邊攤。

飽餐一頓後,友人提議帶我們往中洲逛逛,那裡是當地最大的紅燈區。日本色情產業的發達是出了名的,我們在東京時也早就見識過便利商店雜誌架上色情刊物種類的繁多。但是沒有真正逛過日本的紅燈區,還是難以想像那種盛況。

才轉過兩條小巷,眼前的地景便大不相同。特種營業場所以一步一戶的高密度擁擠在一起。各種顏色的霓虹燈管、迎面大剌剌地擺在人行道上的店內彩照招牌、舉著廣告看板的男女店員,儼然把整個區域轉化成一場肉體的夜間市集。

那天晚上,就像其它的每一個夜晚,食與色這人類的兩大慾望,在福岡沿著暗夜的河道無盡地綿延,與兩岸的燈火一起在水面上浮沉著。而靈魂混濁的記憶最裡層,我至今仍記不起那條河的名字。


from 第二屆華航旅行文學獎精選作品文集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