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2/2007

快餐店屠殺

    且說那一日拉拉與孔雀離開了老古的店,開車到二十四小時快餐店去吃宵夜。孔雀點了牛肉吉士漢堡,炸薯條和可樂。拉拉點了咖啡,卻只是捂著暖手,並不真的喝。

    週末午夜過後的快餐店,都是在別處玩樂過了的人們,餓了來填肚子。他們的臉孔散放著酒精影響下的潮紅,眼色半興奮半困倦。女孩子的眼瞼上沾著亮片,衣裝強調身體的線條。他們說話的聲音止不住高亢,那是因為耳膜在前一處玩樂的地方受了重拍音樂擊打,對聲音的反應異於平日。

    這些人現在坐在快餐店裡,身體卻滿是前個場合留下的痕跡。就像你在考古遺址上找到屋柱的圓洞、或工具的鑿痕,在人的身上也可以讀他放大或萎縮的感官。從一個人過多的肢體動作考出膽怯,從渾濁的眼白考出放縱,再從放縱考出內裡有個怕人瞧他不起的小孩。

    已經過了快餐店最忙碌的尖峰時段,服務員的動作也放緩了。角落那桌,一個女孩不知為什麼緣故在哭,淚水弄花了下眼線。她的女伴坐在對面,努力壓抑著一個哈欠。

    孔雀一言不發地吃著吉士漢堡。漢堡幾乎吃完的時候,拉拉感覺到了動靜。她看見孔雀的眼光,獵犬般地放了出去,一路撥動草叢般在一桌桌人群間搜巡。

    有時她的眼光在某個人的身上停下,彷彿有些奇怪的樣子,有時停得還要更久些。除了拉拉以外,沒人注意到孔雀的凝視。這快餐店像是個礦場,敞開任由孔雀採集。

    拉拉。有人叫她。她的男友杰明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妳怎麼會在這裡?」杰明說。「我打妳的電話打了有十幾通了吧。妳到哪去了?我很擔心哪。」

    拉拉看著杰明的臉,就意識到了。

    ──我的電話你打了,但沒有十幾通。你很清楚這是個誇大的數字,卻還是這樣說。這是為什麼?就好像你會對老闆說,「我整個週末都在找資料」。

    ──你在老闆面前誇大笨拙的勤勉,就像有年輕漂亮的女孩在場時,你會誇大自己的油滑和熟練。當她們露出少經世事的微笑時,你便下意識掏出那種態度來。為什麼?

    拉拉忽然感知到,這男人微小的心計。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連惡都談不上,只是平凡與淺薄。她知道類似的心思自己肯定也有。但為什麼,這時會如此歷歷,清晰可見?

    一陣冰涼感在拉拉心頭升起。她注意到孔雀也在看著杰明。他被她的視線翻揀著,像一只垃圾桶。跟快餐店內的其他人一樣,杰明沒留意到孔雀的存在,以為只是個和拉拉拼桌的、不相關的人。

    拉拉想,那是孔雀看到的。是孔雀的眼光,鏡像般地投射過來,使她看見了這些。

    那一夜,在快餐店裡,拉拉知道自己無法再愛這個男人了。在構織成愛的許多條絲線中,有一條是關於相信。包括相信對方並不只是庸俗平凡──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不是,於是就可以從無名的大眾裡挑出這個人,來附著她的愛。

    當這條絲線被抽走,相信被證實為誤信時,愛還能維持嗎?他能不回復為無名的大眾,像馬車變回田裡的南瓜嗎?當拉拉借用了孔雀的眼光看杰明,她便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從此她不再能夠用一個戀人的眼光,愛戀地看他──那個眼光彷彿被劫走了。從此她將只看見他的瑣碎與無知,如他一直以來就是的模樣。

    直到這時,拉拉才想起老古的警告。


三少四壯集 07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