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6/2007

腦子裡的貓

    孔雀小時候是個安靜的孩子。

    倒也不是一生下來就安靜。她出生時也像其他孩子一樣,是在大哭之中撞擊到空氣裡的。

    但學會說話後,她慢慢發現,語言是世上最不經濟的東西。說出來的話,別人往往只聽懂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他們不但聽不懂,還自以為聽懂,經過大腦一定程序的運轉後就:「哦!我知道了!」,跑出一個完全不相干的結論來。

    孔雀小時候有一次問母親:秋天為什麼沒有草莓?結果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件草莓圖案的裙子。

    而且,穿插在草莓圖案中,還有仿冒版的星星小孩。仿得相當劣質,頭髮顏色都套反了。男小孩得到粉紅色頭髮,女小孩得到藍色的。

    不久孔雀就為自己找到了代替說話的方法。與其跟爸媽說話,不如跟她腦中的爸媽說話。當她感到自己說出來的話,不大可能被理解時,她就打開腦中的通路,去向裡面的人說話。

    她絕對不會真的開口對爸媽說:「昨天夜裡有小朋友來敲窗戶,要我出去跟他們玩」,因為他們家住在五樓。但是她會對腦中的爸媽說:「樓下那隻貓,身上有暴雨的味道。」當她拿了一些米灑在陽台上時,也會向腦中的他們解釋:「不是為了麻雀要吃米啦,是因為空氣需要顆粒的形狀呀。」

    孔雀是從那時開始,才變成一個安靜的孩子的。

    但孔雀的爸媽可不大開心。這孩子不但不愛說話,而且行為怪異。她會一個人在房間裡,一動不動好久,不知在想什麼。學校老師責怪她不打招呼,她會說:「喔,我以為我叫過了。」

    小學五年級時,孔雀曾經想養一隻貓。這次她真的向爸媽開口了,也真的被拒絕了。有一天放學回到家,家裡有客人,她向客人們說伯伯阿姨好,說了一圈,接受一些表面的讚美,還有媽媽抓她手腕時過重的力道──好像怕她會在大庭廣眾下突然做出什麼不恰當的舉動似的。完成這些之後,孔雀回房間去寫功課。

    那時孔雀已經在腦中為自己創造了一隻貓。貓的形象一天天鮮明起來,毛色,眼中的野性,低頭發出喉音時的神態。它匯聚了孔雀採集來的,所有貓的細節,逐漸長成一隻完整的貓,完整到今天孔雀就可以第一次把貓抱起來了。

    她伸出手,聽到背後一個聲音說:「妳在做什麼?」

    孔雀回頭,有個老人正注視著她。

    一開始,她還沒想到,為什麼會有老人出現在她的腦裡。她只是不加理睬。畢竟這是她腦中的世界,她愛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

    她又伸出手去。貓等待著。

    「快放手!」老人忽然大喝。「妳知不知道妳在做什麼?多危險!」

    一聲叱喝把孔雀震出了她腦中的世界。貓消失了。她坐在椅子上,一片空白。

    孔雀把房門打開一條縫。大人們仍在吃茶點,聊天,孔雀的媽媽端了西瓜出來,一切正常,沒人聽到什麼叱喝。

    但在客廳的角落,有人在看她──老人的眼神,越過了整個客廳,注視著她,嚴厲而關懷地。

    霎時孔雀的眼淚掉下來了。

    這是孔雀遇見師父的經過。

    師父教給孔雀的第一件事是,沉溺在夢裡是危險的。「妳必須先學會控制妳的夢。」「要是帶著執著去接近夢,就會被它控制。」

    但當孔雀更長大一些,她發現人們也做著同樣危險的事──沉溺在現實裡。為了別人說過的一句話而計較,為了一件衣服上的污漬、一個報表上的數字而發怒。他們固執地說,「現實,就是這樣。」

    他們不知道的是,一直以來帶著執著去接近現實,已經使現實危機四伏了。
 
 
三少四壯集 070826

8/19/2007

孔雀十

    夢境與現實會持續如暴雨般擊打下來。孔雀在看著它們。就像她也看著天晴。

    說說關於孔雀的事。就說個十件吧。

    一,孔雀使用夢的技藝──夢對孔雀而言是一種技藝。進入自己的夢,進入他人的夢,找到錯謬的環節,取走他徒勞地繞行著的核心,理順情節。

    二,孔雀第一次、真正地、在他人身上使用夢的技藝,是去幫忙一位嚴重焦慮丈夫會出軌的婦人。進入夢之後,孔雀發現在她夢裡丈夫長得像梁朝偉。原來她一直把丈夫看成萬人迷──這個判斷與事實有一定的距離。

    許多來找孔雀解決問題的人,都或多或少錯認了人,或錯認了事。孔雀覺得他們會不自覺地當起導演來,把現實排成以為的戲碼,把認識的人編派到演員名單。

    人們要是知道自己在別人的夢裡,都被分配了些什麼角色,他們會吃驚的。

    三,撇開工作需要做的夢,孔雀也有她喜愛的夢境類型。就像廚師難免也會有特別愛吃的菜。

    她喜歡遼闊的夢。

    例如夢見無邊的海洋,沙漠,冰原。例如夢見自己飄浮在空中,一切寂靜。

    她把做這樣的夢當成一個犒勞,作為她常要穿越夢境,幫人解決問題的一個小獎賞。像是工作一段時間之後,得到了個放假日一樣。這樣的夢發生時,她縱容自己在那個沒有人煙的世界裡待著。

    四,孔雀對名字沒記性,常會忘記別人的名字。但她的方向感和空間感都相當不錯,要不然是沒法幹這行的。在夢裡,萬一迷路也是挺麻煩。

    五,孔雀愛吃薯條。這是她像尋常年輕人的一面。

    六,孔雀也愛吃小蔥拌豆腐。這是她像尋常老頭子的一面。

    七,做為從事夢的技藝的人,孔雀睡覺的時間並不特別長。因為解讀醒跟解讀睡一樣重要,這是這門技藝的秘密。

    八,孔雀有一盒小紙人。她把小紙人從窗口放出去。城市上空有種種氣流,我們感知不到的躁動,或韻律……,小紙人在其中漂浮打旋,力量的流動便從無形化而為有形。孔雀解讀那流動。

    九,但有時,她的引路小紙人拒絕被空氣捲走,而是繞著她打轉,似乎這回它們偵測到的,是她內在的混亂。那樣的日子,她會感到世上最親近的就是這幾個小紙人了。停下手邊的事,進入自己,找到混亂的源頭,發現一個形成中的硬核,摘去它。

    像是河床排除了障礙物,情緒與感受便嘩嘩地流開了。在那沖洗當中,孔雀有時大哭一場,或大怒一陣。爾後,平靜下來。

    十、因此小紙人曾見證到孔雀的一些面貌,她們存在的時間很短,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死。

    地球上的物種每隔一段時間會出現變異,變異種命運難測。有的品種注定行不通,有的是時機問題,出現得過早或過晚,錯過了花期、溫暖的時序,同樣注定早夭。有的,則自然存活了下來。

    孔雀知道,人也會以同樣的方式更新自己。一段刻骨銘心的經驗、一種長期累積的壓力,或一些片段迸發的念頭,在某個時間點上,誘發出新的自我,撕開繭衣,冒出頭來。有的會存活,內化為長期的性格,有的,很快被環境抹掉。

    夢境與現實會持續如暴雨般擊打下來。孔雀在看著它們。就像她也看著天晴。

    這是關於一個小人物叫孔雀的十件事。也許也是關於你的十件事。
 
 
三少四壯集 070819

8/12/2007

夢的技藝

    那晚在夢裡,孔雀再無猶豫。她筆直穿越了人群,到盡頭處,便看到一個女中學生。

    孔雀十八歲開始學習夢的技藝。一開始是簡單的習作,讓她在夢裡找某樣東西。

    要找的東西,在夢裡往往會變形成另一種模樣。她必須觀察東西的性質、特徵,找到變化的線索。例如一罐藥草,在夢裡可能是一隻鳥,以其氣味的形狀,在她身邊撲著翅膀。

    接下來,習作進階到找人。這下更困難,因為人的可變性更大。

    例如有一次,她的作業是要在夢裡找對門鄰居的呂叔叔。呂叔叔是被視為模範父親的那種男人,有兩個兒子,一家處得挺和樂,但在孔雀眼裡,他沒什麼特徵。怎樣在夢裡找一個沒有特徵的人?

    連續幾個晚上孔雀的夢都十分擁擠。第一天夢見在大街上,孔雀走進人群,試著從中分辨出呂叔叔的面孔。但每個人都長得很像,也都笑嘻嘻的,談些天氣之類的事。好像這些人都很光滑,不大彼此碰撞。後來,孔雀開始覺得那些一致的笑容,其實是個噩夢。

    第二天她又夢見這些人,像草一樣,風吹過來就全朝同一個方向倒,光照下來就對同方向抬頭,仍舊是笑嘻嘻的──笑嘻嘻的一整片。孔雀心裡的恐怖感更升高了。她走進人這片形草叢裡,馬上又逃出來。人形草有一種集體的力量,撫化著,歸順著,彷彿要吸收她,讓她跟他們一起搖擺,抬頭,低頭。孔雀嚇出一身汗醒來。

    孔雀的師父不高興了。「竟然會被這個夢嚇到,真是匪夷所思。」

    挨了罵的孔雀不敢再耽擱,還得繼續找。她想辦法在白天觀察呂叔叔。學校一下課她就衝回家,在陽台上守望。呂叔叔從巷口拐進來,她就出門,在樓梯間來個相遇。呂叔叔和善地開口招呼:「下課啦?」孔雀就趁這幾秒鐘時間,留意他的線索。

    連續遇見了幾天,呂叔叔的招呼也變長了:「功課忙不忙?妳都這麼早回家呀,我兒子要是像妳就好了,他下課總要跟同學打球打到天黑。」

    他說話聲音不高。他穿衣服是乾淨齊整的,領口上別著一只胸章,可能是公司的標誌。有時候他說話聲音會拖慢,也許是疲倦了,邊說還邊想著下一句,但還是溫溫慢慢地把話說完。「下次來我們家玩嘛。妳小時候天天來玩,現在都不常來了。」

    第七天,呂叔叔比平常晚回家。回來的時候身邊多了個老人,是呂叔叔的父親,從南部北上來了。孔雀又故意在樓梯間遇見他們。

    呂叔叔給他們介紹:「我父親,妳小的時候見過。記得嗎?」

    老人在樓梯上停下來站定,穩穩地看著孔雀。老人七十幾歲,目光相當有神。孔雀感到這是個不簡單的老人,該是房裡保有一小架子殘舊書籍的老派人。呂老威嚴地向孔雀點了點頭。

    和呂爺爺在一起時的呂叔叔,有點不同,衣服上好像也少了什麼。孔雀邊走邊回想,進入便利商店時,在那聲「叮咚」「歡迎光臨」裡想起來了,呂叔叔今天沒別公司胸章。

    孔雀想,呂叔叔在他父親面前是自卑的。即使他留過洋,薪水是父親的倍數,也負擔了貸款買房的家計,保障了全家人的無虞生活,但他父親身上仍然有他無法企及、不能了解的什麼,令他深深自卑著。在他父親面前,呂叔叔會下意識地不去像一個對企業忠誠的模範經理人,而想要更像他父親的兒子一點。

    那晚在夢裡,孔雀再無猶豫。她筆直穿越了人群,到盡頭處,便看到一個女中學生。女生專心要把一枚胸章別到領口上。她想要表現得比她的同學們一樣熱切,或更熱切些。胸章和她的笑容或話語一樣,是推到前台待人的。

    孔雀的師父說:「這樣妳便明白了。事物往往不是表面看起來的樣子。」
 
 
三少四壯集 070812

8/05/2007

老古是怎樣煉成的

    關於當初老古怎麼會移民到美國,有很多種傳說。傳說可信度不一,但都有老古的太太扮演關鍵角色。

    在最常被說起的一個傳說裡,老古的太太年輕時是個裁縫。六七○年代的台北,她那裁縫鋪子的顧客有的是特殊營業的小姐,住在中山北路上,被隔成小房間分租的公寓房子裡。有的不是,但好像跟某個男性有著非婚姻的關係。老古的太太和她的顧客們處得很好,她們也當她是姐妹一般。

    這些女性,有時有種無畏的豪氣,有時又極端膽小敏感。她們不怕迷你裙被整條街的人盯著看,卻會被雜貨店老闆一句調戲的話氣哭。說到感情或生活上的煩惱,老古的太太有智慧幫她們開解一些心事。但當說起俱樂部,爵士樂酒吧,混血男人服務生,老古的太太又是她們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妹。

    聽多了這些姐妹的故事,她對外頭的世界也生出些想望。後來,一個最要好的小姐妹要嫁給個美國人了。老古的太太便對她說,我也想去美國,妳把我也弄過去吧。我能吃苦,我願意去。

    小姐妹果然就實現了她的願望。

    當古太太告訴老古,她已經辦好去美國的手續時,老古還不老,他們結婚才兩年,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起初老古不明白他太太為什麼非去美國不可,但她臉上寫著「我已經決定了」。有些人註定留在家鄉,有些人註定出去闖,但人人都有可能被歷史震得彈起來,震脫原來的命運,像竹篩子裡米粒與米糠分離。

    接下來好幾年的時間,他們夫妻分開在太平洋的兩岸,用藍色的航空郵簡通信。古太太進了一家成衣廠工作。她很聰明而勤勉,很快就幫著華人老闆管事。等存款累積到一定地步,她把老古也弄去了美國。

    在老古心目中,他太太是位勇敢的女性。比他勇敢。他的人生因為太太的這一念決定而永遠改變了。但她在四十九歲那年檢查出癌症。

    那是老古第一次看見太太露出了恐懼。這個當初敢孤身到美國投靠小姐妹,在異鄉掙下一片產業的女人,現在躺在白色的病房裡,害怕了。從台灣到美國的旅程沒有嚇到她,她卻怕了從生穿越到死的旅程。

    這回不是她選擇離開,是旅程找上了她。路已經被鋪到眼前,隨時得出發。

    老古不忍心看她害怕的臉。他害怕知道,如果連那麼堅強的她都會害怕,那他能怎麼辦。他找著話題,或低頭削一個蘋果。於是害怕便像是一個孤伶伶的小女孩,坐在老古和他太太之間。小女孩伸出手,想要被誰擁抱,但兩個人都竭力不去看見她。

    有一天老古到醫院,發現他太太一個人坐在床邊哭泣著。他沒敢進去,低下頭走了。

    一個月後她死了。

    他們夫妻已經擁有一爿小廠,經營也不成問題。但他卻有種惶惶的迷途感。要不是因為她,他是不會來到美國的。她把他帶到這裡,自己卻不在了。一天老古在辦公室裡坐到很晚。一個員工本來要敲門,發現老闆在哭,也低下眼走了。

    那一天的老古,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樂樂和和的、口頭禪是「非常好!」的書店老古?這故事以後再說。

    至於今天說的故事,或許可以說明,為什麼老古總能辨認出一種人──那種人身上有種「被留下」的氣質,彷彿末班巴士剛開走,他一個人站在熄了燈的巴士站外,不知該怎麼等到明天,甚至不知明天會不會來。

    例如現在正遲疑地推著老古店門的班杰明。老古放下報紙,眼睛從老花眼鏡框上緣看出去,看見了杰明,笑著說了:「非常好。」


老古是怎樣煉成的 07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