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2007

毒藥丸

 這是我多年前在英國看到片段的一個電視劇劇情。當女孩開始問「為什麼」,我覺得那真是全世界最悲慘恐怖的時刻了。

 有一個故事經常讓我想起蘇珊‧桑塔格的書名:《旁觀他人之痛苦》。二次大戰期間在歐洲某地,一位年輕女性接受了任務,遞送重要情報到友軍去。軍官在告訴她情報的同時,給了她一枚毒藥丸。萬一被敵人抓住,扛不住酷刑,可以選擇服藥自殺。

 女主角果然被捕,也果然被逼供。她所不知道的是,她攜帶的情報是假的。她是個人餌。軍官設定她會被抓,會供出假情報,敵方受了假情報影響,會誤判局勢,這是他們朝向勝利關鍵的一步棋。

 一切都被安排得像是真的。在圈套的核心,是女主角必須百分之百相信情報的真實性。這樣她才會忍受刑求的痛苦到最後一秒,她的演技才會是完美。這女孩果然被抓,經過漫長的審問虐打,她趁敵方軍官短暫離開時,取出毒藥服下,開始等待,等死。

 結果死沒有來。她驚慌而困惑地問:「為什麼」。時間沒有停止在她指定的片刻上。地獄延長了。死亡在這裡,像是賭上一切去愛的情人,她等他,而他爽約了。

 這是我多年前在英國看到片段的一個電視劇劇情。當女孩開始問「為什麼」,我覺得那真是全世界最悲慘恐怖的時刻了。(她問死亡為什麼沒來的表情,是那樣接近於問情人為甚麼背叛。)我忘記最後女孩到底說出情報了沒有。會不會,這女孩的骨氣遠大於軍官的估想,到頭來還是什麼都不說,那麼精心設計的圈套就廢了?還是,說不定軍官的算計是準確的?他猜到沒人在死亡爽約之後,還能挺得住秘密:那丸毒藥一開始是個安慰(「至少可以死,不用怕」),後來轉為恫嚇(「連死都沒了,我看你還是招了吧」)。一放一收,給出一個依賴然後猝不及防地收走它,是致命的一招瓦解術。

 我對孔雀解說這個電視劇情的時候,她並沒有露出驚嚇,或同情的神色──那種我以為的,旁觀他人之痛苦時的表情。然後我才想起她是孔雀,她進入他人的夢境,她吸取夢裡瀰漫的心緒。對她而言,所謂他人的痛苦、他人的快樂,都不同於我理解的意義。

 「這個故事不好。」她說。「我講另一個故事給你聽吧。」

 「有時,你必須讓人做個惡夢,去引出他最恐懼的事。」孔雀說。「在夢裏放進某種催化劑,可以把他的夢變成黑色。接著,在黑色的背景上,他所害怕的東西就會浮出形體。」

 「什麼樣的催化劑?」我問。

 孔雀聳聳肩:「有可能是各種東西,每個人都有些害怕的小東西,說不定只是一顆大蒜。」

 我看著她:「妳放大蒜到吸血鬼的夢裡嗎?」

 她不理我的冷笑話。「有時候是更複雜的,例如我在別人的夢裡採集來的樣本。一個人的愛情,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噩夢。」

 「那次,我把蠍子放進他的夢,他的夢便渾濁了。我等待著,會有什麼從黑暗裡浮現。但周遭只是持續變黑,不斷變黑。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的夢境裏經驗過那種黑,總是有什麼會從黑暗中顯像出來,作為解夢的關鍵,不會只是黑。但那次真的什麼都沒有,周遭卻還在不斷地暗下去,好像有源源不絕的黑暗。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暗一點,這樣,沒有底的暗。」

 「我真的嚇到了。然後我意識到這是我的恐懼。或者說,是我和他共同的恐懼──我就在他的夢裡,經驗著這一切,到了這一步,已經無所謂區分他人與自己、他人的痛苦與自己的痛苦了。」

 我沒有問孔雀最後是怎麼離開那個夢境的。也許我直覺她的答案會是:我和她還一直留在那個夢境裡。


三少四壯集 07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