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2008

我空洞地認識著的朋友A

     當初是那樣決心地相愛,不計一切地共苦過,以至於後來感情生變的時候,更難以接受。

     星期天下午,車子行經高架道路時,我對身邊開著車的A說:「你有非要達成不可的目標嗎?」

     A笑了。他說:「我從沒真正被問過這個問題。即使是妳現在問我,也不是認真地問,否則我就要開始焦慮了。」

     老實說,當時我猶豫了一秒。我有兩個選擇,一是堅持:「我就是認真問的,你好好想一想回答我呀!」那他就得焦慮了,但焦慮又怎樣?另一個選擇是順水推舟地承認「好吧我不是認真的」,放過他,別逼他了。

     我選擇了後者。

     事後想起這個對話,覺得這招真是狡猾呀。也許這證明了他了解我,比我了解他多一些:當時我確實不是非要什麼回答,我也不喜歡惹得人焦慮;只要看準這點,就能輕易避開我的任何問題。

     想到A可以笑著說出「妳不是認真問的,否則我要焦慮了」這樣的話來,我忽然覺得,也許在他笑容的背後,虛無遠比我所能猜測的還要深。他避開我的問題的那種方式,不會是突如其來的一招,他一定已經用這個方法回避過無數次,自己問自己的問題了。也許他一直是,繞著空洞的邊緣行走,不去問核心裡有什麼,不該認真去問的東西。

     A畢業後到深圳工作的第一年,認識了他的前妻。他說那時他還是個窮青年,每天擠公車上班。他的前妻已婚了,有個孩子,開的是BMW。但他們還是相愛了。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朋友對他說:「你還真以為她會為你離婚,離開孩子啊?」她的朋友對她說:「妳在想什麼呀!他怎麼可能會和妳在一起?」

     但終於還是排除了萬難,她幾乎是放棄一切來和他在一起。

     一開始過了幾年幸福日子。

     A始終沒有告訴我細節。(並且這又是另一件他不說,我就不忍心細問的事。)只知道他們最後分開了,是他前妻提的分手。他們一起度過最窮最苦的幾年,A不斷地換工作,她也是,因為跳槽是拔高待遇的機會。漸漸地他們不必再儉省度日,A買了車,告別擠公車的日子。但卻是在生活變得寬裕後,她說要離開他了。

     「有段時間我真的滿恨她的。」A告訴我這些的時候,話聲很輕。「離婚後,很多人跟我說過她許多事,但我還是相信她跟我在一起時是快樂的。」說到這時A又笑,說他想不清楚,寧願不想。

     因為當初是那樣決心地相愛,不計一切地共苦過,以至於後來感情生變的時候,更難以接受。離婚後他一個人離開深圳,到了上海,在一外商企業工作,待遇更優了。對於前一次婚姻他還是沒有理出個頭緒,但他經常說起深圳,我感覺他在那裡畢竟有許多好的回憶。例如在茶餐廳吃飯,他會說他吃過最好吃的叉燒,是在東莞附近的一個小鎮裡。因為知道那段過往,我不想多問,以免一不小心戳到痛處。又因為這不想問、因為習慣性地繞開,我對這個人的認識是佈滿空洞的。這一半是我造成的。

     A到深圳之前,他的家鄉在江西,一處環繞著當年計劃經濟的紡織廠而建的聚落。所有人都做跟紡織廠有關的工作,廠有自己的學校,有自己的郵局。有一回在他車裡聊到文革後期的歌曲,他拿出CD放給我聽,從前愛聽的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珊瑚頌」,「聽媽媽講過去的事」。他說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代生活比較單純。

     而這些,同時也是我比較不怕問他的事。
 
 
三少四壯集 08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