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6/2011

新玩具時代

流浪在海綿城市 後記 1998


  有記憶之後我們才能書寫文字。但事件在記憶之前就開始了。

  本來,在決定這本書的書名時,埋藏在眾多提案當中,有這麼一個題目:「新玩具時代」。可是出版社方面對這個書名略有微詞,其情況大約和當初米蘭昆德拉寫「生活在他方」時,出版商對原書名「抒情年代」做出的反應相同吧——倘若你容許我厚顏並竊笑著把自己和我高中時代起的偶像昆德拉相比的話。
  因此,即使這本書終於用了另一個書名。雖然如此,請你還是容我叨絮幾句關於玩具的話吧,如此我又可以增加一個竊笑的理由,因為米蘭昆德拉在「生活在他方」那本書的最後不是也做了同樣的事嗎?

  無論如何,在形成文字之前我搜索記憶,而在我的記憶裡,有樁事件(是的,事件。)早過關於這本書一切,但又以某種神祕的姿態與這本書隱密地相關著。
  事件的開始是這樣的:我那大我兩歲的姊姊有了她的第一隻玩具熊。
  歷經經年累月的把玩,玩具熊上沾滿了一個口腔肌肉尚未發育完成的幼兒的口水。玩具熊四肢的縫線也逐漸綻開,露出內裡鵝黃色的海綿。即使如此,我的姊姊還是天天抱著那隻玩具熊睡覺。
  為了衛生上的理由,爸爸媽媽決定把那隻玩具熊丟掉。他們買了新的玩具,趁姊姊睡覺的時候偷天換日,把那隻玩具熊給換掉了。
  沒想到姊姊醒來後發現玩具熊不見了,開始哭鬧不休。她不要那些新玩具,祇要那個浸透了口水味又髒又舊的玩具熊。二十幾年前一個中產階級小家庭裡第一胎的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可愛小女孩,一旦開始哭泣,基本上會有類同原子彈的強大威力。
  「祇不過是個玩具嘛!」爸爸媽媽苦笑著勸哄,手忙腳亂地拿著各種新玩具徒勞無功地試圖轉移姊姊的注意力。
  那時連話都還不會講的我,大約是張著嘴吃驚地在旁看著這荒謬的一幕。

    一、玩具的歡愉功能

  那時我還不明白這樁玩具事件的荒謬性何在。我還不明白這一切全都根源於爸爸媽媽和我那戀舊的姊姊對「玩具熊」這個詞有著截然不同的理解。
  在爸爸媽媽的眼裡,玩具,不過就是玩具嘛。就像現在的我,看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人花許多錢在電視遊樂器卡帶上,也會不由自主地想:「不過就是玩具嘛。這麼大人了。」
  玩具應該是以歡愉為目的,應該是那種除了歡愉之外,不會帶你到任何地方去的東西。類似這樣的話村上春樹在「失落的彈珠玩具」裏寫過。
  按理說玩具就是這樣的東西。祇是這樣的東西。一旦它的作用超出了歡愉,就不再是玩具了。比如說你成為玩具製造商,或者成為玩具社會學、玩具詮釋學、玩具解構玩具去中心化玩具這玩具那的學者,玩具對你來說就不再是玩具,而是謀生工具或研究主題之類的東西。
  真正的玩具是拿來玩的工具。就是這麼簡單。你不會因為玩一隻玩具熊而成為大企業家、大思想家。
  因此玩具是一個「沒什麼大不了」的東西。是可替換的。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東西。聯考考壞了是件嚴重的事,選舉選出了怪總統是件嚴重的事,經濟不景氣被公司減薪是件更嚴重的事。但是跟玩具有關的絕對都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就是因為這樣,我的父母怎麼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新的青蛙玩偶比不上舊的玩具熊。
  況且,那青蛙玩偶還會發出呱呱的叫聲呢。

    二、玩具的延伸魔法

  可是,話說回來,如果拿「提供歡愉」和「沒什麼大不了」當作玩具的定義,我們好像已經進入被玩具完全玫佔的時代了。
  看看四周,很多事情早就在不知不覺間被玩具化了,不是嗎?許多過去以為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現在都「沒什麼大不了」了,頂多也祇為我們製造一點不大不小的快樂。不是嗎?
  不是嗎?
  打電話給我的朋友小雲。「喂!妳想我們是在一個玩具不斷增生的時代裡嗎?」我說:「玩具是怎樣的東西呢?」
  「玩具啊。」小雲說。把她在西村清和的《遊戲現象學》裡讀到的觀點白話中文化地講給我聽:「有了玩具就可以自己一個人玩,不必一定要和別人玩啦。」
  原來如此。我對著電話恍然大悟。
  難怪現在的小孩不太鳥他們的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買那麼多玩具給小孩子的吧:「去去去,去玩你的超級任天堂,爸爸媽媽現在有事情忙。」
  玩具是自我的延伸。如果你不能自足地歡愉,有了玩具你就可以自己和自己玩。你可以不依賴任何人,你祇需要玩具。
  玩具以那種隨時都有空的姿態,等著你去和它玩。像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一樣,不論何時都為你敞開大門。祇要你把你的自我延伸到玩具上去,賦予玩具角色和性格,玩具就提供給你歡愉。
  並且,找到一個好玩的玩具,可能比找到一個好玩的人容易的多。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可能對一個玩具比對人更有感情。有了玩具我們可以不需要人。一個玩具眾多的時代,是把和他人互動之必要降到最低的時代。
  二十幾年前,我那剛失去了玩具熊的姊姊坐在床上放聲大哭。生平第一次,她在哀悼著她小小的自我延伸的失去,哀悼那個不需要他人,就可以帶給她遊戲的歡愉的玩具熊。
  而生平第一次,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目睹了人與他的延伸自我之間無情的割裂。
  可是不久以後,我的姊姊和我都在沒人教導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明白了一件事:原來失去的玩具熊曾經帶給一個孩子的延伸感,是可以用別的玩具建造回來的。我們最終同意了我們的父母:玩具是可替代的,沒什麼大不了。
  掛上電話後才想起來,對於我那種深夜打電話問奇怪問題的行為,小雲竟然一副習以為常的反應,我實在應該覺得失敗才對。

    三、玩具的交際意義

  可玩具不祇提供了一個人和延伸出去的自我獨自玩耍的可能。玩具也有向外連結的功能,它把兩個不相識的孩子連結在一起。不信你去電動玩具店看看。不認識的孩子會走過來跟你挑台。直截了當地走過來投幣按Start鍵,連自我介紹都省了。
  你可以和不認識的人一起玩一個玩具,玩得非常地開心(或非常地不開心)。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家住哪裡。也不知道他爸爸媽媽昨天離婚了。也不知道他初戀的對象是一隻貓。
  不需要說話就可以在一起相處幾個小時。唯有玩具能提供這樣的功能。
  仔細想想,有些玩具在設計之初就是為了讓人可以在一起三四個小時,卻不必有任何有意義的對話。比如說KTV。第一個想到把電視箱子、選歌機器和麥克風連在一起的人真是天才。想想看KTV造福了多少人哪。沒有KTV的話一群不太熟的人在一起會多有尷尬,必須不斷地找話題,擔心話題一用完就會出現難捱的沈默。有了KTV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你甚至不必當自己。祇要當張學友劉德華張惠妹或安室奈美惠就可以了。
  在一個玩具眾多的時代裡,你不必直接面對他人。你透過玩具面對他們。透過你在電動玩具機台裡挑選的角色。透過你在選歌螢幕裡挑選的曲目。
  沒有這些玩具我們要如何是好呢?

    四、玩具的無性繁殖

  所以,回到先前的問題,這是個玩具不斷增生的時代嗎?對這個問題,小雲沒說什麼,西村清和也沒有。
  為了思考這個問題,我去逛了百貨公司的兒童部門。我逛了好幾家。逛到我現在祇要一看到那些一碰就會發閃光或嗶滋嗶滋叫個沒完的東西就發昏。
  可是玩具不祇在百貨公司的樓層裡。我們周遭有太多東西都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玩具化,以致變得完全符合以上對玩具的定義。第一這些東西都要失了原來的功能(如果它們原來有功能的話),而祇剩下遊樂、歡愉的作用;它們喪失了嚴肅的意義,以致於變得「沒什麼大不了」。第二,這些東西看似「沒什麼大不了」,但我們卻以一種奇妙的方式依賴著它們。透過它們,我們延伸自己,並與別人建立連結。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比如說,新聞就是一種玩具。
  在這個人滿為患的世界裡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透過報紙與電視播送出來以後,對我們早就喪失了像對當事人那種直接的衝擊。原來世界上發生這樣的事啊,我們對著報紙電視這樣想,一面吃著晚飯。我們其實不在乎那些事。不過我們還是看新聞,因為那樣我們能夠與素不相識的人也有共同的話題。
  旅行也是一種玩具。
  這是個安全旅行、便利旅行的時代。我們隨時可以出發,到一個異國風情的地方,並且拍許多的照片。那些照片也都成為玩具的一部份。看喔,我去過巴黎鐵塔凱旋門呢,旅行照片不時在日後提供這樣的戲耍。去過巴黎這件事也就從此會被當作你個人形象的延伸,像是名片一樣被遞送出去。
  愛情是一種玩具。
  我們戴著愛情像戴著拋棄式隱形眼鏡。不,愛情不是為了讓兩條孤寂的靈魂在人海裡相遇,並且在冷漠的世界裡相偎取暖。那種愛情如果還存在請通知我一聲。愛上誰不重要。愛多久不重要。愛情使你和一個人相遇沒錯,但是你們可能如此認真地玩著愛情這玩具,以致於分手的時候才覺得從來就不曾真正認識這個人。
  閱讀是一種玩具。
  作者死亡的年代裡,閱讀不是為了窺知作者的思想。(那早已被釘進了棺木裡的作者,除了壞蛆之外還能給我們什麼呢?)我們閱讀是為了文字營造出來的遊戲場域,在裡面我們可以耗費幾個小時和自己玩耍。
  主義是一種玩具。
  因此隨時可以從一個主義換到另一個主義。論理的漂亮性遠重要於實踐或關懷或其他天曉得有什麼用的屬性。不必戀戀於舊有的意識形態,因為如果它不再能提供你現時刻的思考歡愉,那便不是一個好主義。
  食物是一種玩具。
  吸進一根義大利麵條、吃一個便利商店買的飯糰、喝一杯雙份的拿鐵咖啡,不是因為肚子餓,而是因為你需要這個咀嚼與消化的遊戲。甚至你買來關於美食和咖啡館的書,翻讀報紙上的餐廳介紹,好找個新鮮好玩的地方玩這些食物玩具。那些復古的餐館,在牆壁上貼著過期的愛國獎券和反共標語的那種。那些洋娃娃屋般的咖啡店,連裝餅乾的盤子都可愛的不得了的那種。
  服裝雜誌是一種玩具。性是一種玩具。化妝品是一種玩具。減肥中心是一種玩具。室內設計是一種玩具。股票是一種玩具。政治是一種玩具。
  約會是一種玩具。逛便利商店是一種玩具。參加婚禮是一種玩具。看非常男女是一種玩具。讀沙特是一種玩具。寫履歷表是一種玩具。坐在一家冷氣孔會滴水的店裡喝著下午茶是一種玩具。
  這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但我們都依賴著這一切當作我們的延伸以存活下去。並透過這一切和周圍的人進行著淺薄的互動。正因為它們「沒什麼大不了」我們就加倍地需要它們。
  玩具的種屬正在迅速增殖,我們看得見的一切都被囊括了進去。像是酷斯拉張開大嘴,這世上不會有什麼剩下來。

  關於這一些,當年失去了一隻玩具熊的我的姊姊不知道。才祇會留著口水發呆的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還沒出生的我的妹妹更不知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卻這樣一起長大了,所以我要把這本書送給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