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8/2007

人面獅身獸復活

     伊底帕斯故事後來的悲劇性發展,說明了無常只能夠接受,不能夠降服。

     為了在漫長灰沉的冬天,還能記得自己有過其他的顏色,樹林子在一夜之間把自己變紅了。居住在林子邊的人類看了,就也記得了這件事。大雪把路封掉的日子,世上只剩灰色和白色的時候,他們就對著屋內的火光想起,一整個秋天樹林子都在搖晃著那沒有熱度的紅焰,以一種沉默的姿態示現著自己。黃色,橙色,紅色。

     但人類有時會忘記自己也有過其他的樣子。在長成一個害羞的成人之前,曾經有過咭咭呱呱話講個沒完的童年。成為一個吉他手前,曾經是籃球隊員;開始禿頭前,曾經留過長髮;變得脾氣暴躁難以接近之前,曾經是人人眼中的小甜心。希臘神話裡人面獅身獸的謎語:「早上四隻腳,中午兩隻腳,晚上三隻腳」,答案是人類,人類一生中從爬行的嬰兒,變成站立行走的成人,之後又逐漸老化到用上拐杖。

     人面獅身獸也是個奇怪的傢伙。在希臘神話裡牠不但結合人與獅的身體,還長著鷹翼。牠每天上班的地點是在底比斯城外的山巖,等待過路的旅人,用這個謎語考他們。旅人要是答錯了,就會被牠殺死。終於有一天,牠迎來的人是伊底帕斯。伊底帕斯說出了謎題的正解,人面獅身獸就從山巖跳下去自殺死掉了。

     未解開的謎,是一隻奇異的,混血的,無法被歸類的獸,它擋住旅人的去路,把人吞噬。一個謎題被解開,等於一個獸的消失與死亡。只有伊底帕斯看出人類雖然沒長鳥嘴、也沒長馬蹄,但他一生的變化,一下子兩隻腳一下子三隻腳的,跟人面獅身獸組合了人、獅、鷹也差不多。也許人面獅身獸就是「無常」的化現,以牠混血的外型暗示著旅人,現在帶有過去與未來的影子,自我當中總是投射與參照著無數的他人。

     但這也是件容易忘記的事。往往,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就不願意變化了:「反正我就是這樣。」這話有一點驕傲,有一點孤高,好像「這樣」是開天闢地以來就存在的。

     但人面獅身獸的存在並不是個詛咒,而是個提醒。當我們忘了謎題的答案,象徵無常的人面獅身獸便悄悄復活了。牠又回到山巖上,蜇伏著,等待著,等我們在旅途中轉過一個山岬,忽然就避無可避地直面了無常,逼視牠那異質的、結合了多種獸類外型,光彩怖人,令人不安的存在。

     在繁華的底比斯城外,人面獅身獸的存在,是給進城旅人的一個殘忍的忠告──通過了,他在城內的命運才有機會開始,否則不如早早退場吧。

     伊底帕斯故事後來的悲劇性發展,說明了無常只能夠接受,不能夠降服。我覺得人面獅身獸是不斷復活的,伊底帕斯並沒有真正地勝利。當伊底帕斯解開謎語,人面獅身獸之墜巖而亡,並不表示無常從此消滅,而是牠不再需要借用當下的形體。無常換上一種面貌,從別的地方再來考驗人。

     這一點,當偉大的伊底帕斯王最後在命運的作弄下,剜去自己雙眼時,他在黑暗中是不是接受了無常呢?
 
 
三少四壯集 071028

10/21/2007

愛情哪吒論

     愛情剛開始,若有似無的時候,飄忽,帶點危險,還沒個固定的形狀。這個情愫萌生的時刻,已經有無數的文學或神話譬喻過、敘述過。但我現在想到的,卻是個跟愛情看起來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故事。

     「封神演義」裡的哪吒是靈珠子化身,降生在陳塘關總兵李靖家裡,生來注定要當姜子牙前鋒,助周滅商的。既然是來搞革命的,當然不受世間規矩管束。在游玩中打死龍王太子,又一箭射死石磯門人,這兩個禍事,都是在不知情中闖下。不愧是腳踏風火輪的,他一風風火火登場,時運差些的馬上倒地而亡。

     雖說哪叱不當回事,但畢竟投了胎由人類父母所生。禍闖大了,事體不諧,龍王要把他父親李靖抓去論罪,哪吒乃自取一劍,剖腹剜腸,把骨肉剔還父母。

     這之後,哪吒的魂魄失去了物質的依附,「杳杳冥冥,飄飄蕩蕩,隨風定止,不知何故」,直飄到師父太乙真人的洞外,才有後來以蓮花賦形,重新出世的故事。

     就是這段描述讓我想起愛情剛開始的時候。那時,兩個獨立的個體,帶著各自在人世多年,養出的種種的習性與癖好,試探著要相處在一起。這個過程甜蜜中帶著點劍拔弩張,害怕解錯意,擔心表錯情,期待與失望短兵相接。真的就解錯意、表錯情,反目而成仇者,亦所在多有。那時候的愛情,說是愛又不完全是愛。這一秒感到有那麼點特別,下一秒看看風頭不對(比如發現對方已婚啦,對自己沒興趣啦,或是在黑色皮鞋裡穿白襪子啦),立即說服自己「我才沒有喜歡他呢」,這樣的事也常發生啊。似愛而非愛,真個是「杳杳冥冥,飄飄蕩蕩,隨風定止」──是還沒寫定的,還沒有一個固定相狀的,端賴後來發生的事,來決定這時那點異樣的心情,會是一場刻骨銘心愛情的開端,還是一個尋常日子裡心肌偶然的一下不規則抽動。

     最近聽到一個朋友今兒的故事。她在約會前買了一杯星巴克──她也不是非喝那杯咖啡不可,但那天經過星巴克,就是忽然想買杯來喝喝。男生開車,也不是技術不好,但那天就是有個彎轉得急了。結果是咖啡翻了,當場空氣為之凝結,因為那男生愛車如命且有潔癖。咖啡翻倒為分水嶺,他在旅途的後半段都不發一語。而今兒想這男的也太小氣了吧,不過就是一杯咖啡嘛,要是我暈車在車裡吐呢?於是兩個人都開始嫌惡對方。

     愛情剛開始,那脆弱的時刻呀,一杯星巴克都可以毀了它。飄飄緲緲還沒有形狀的情感,指針一撥就轉為討厭,改組其中的偶發事件可能就是喜歡。

     回到哪吒的故事。哪吒剔還骨肉之後,太乙真人首先教他託夢請母親造廟,讓他受三載香煙,自然可以再得人身。這招被李靖破壞了。太乙真人才取兩枝荷花,三片荷葉,喝一聲「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時!」嘩啦一響,真的就跳起一個人來。飄盪杳冥的日子到頭了,精神被注入物質。像愛情在生活的俗務裡著床,要真槍實刀地當個開路先鋒,在平板的世界裡鬧革命了。
 
 
三少四壯集 071021

10/14/2007

毒藥丸

 這是我多年前在英國看到片段的一個電視劇劇情。當女孩開始問「為什麼」,我覺得那真是全世界最悲慘恐怖的時刻了。

 有一個故事經常讓我想起蘇珊‧桑塔格的書名:《旁觀他人之痛苦》。二次大戰期間在歐洲某地,一位年輕女性接受了任務,遞送重要情報到友軍去。軍官在告訴她情報的同時,給了她一枚毒藥丸。萬一被敵人抓住,扛不住酷刑,可以選擇服藥自殺。

 女主角果然被捕,也果然被逼供。她所不知道的是,她攜帶的情報是假的。她是個人餌。軍官設定她會被抓,會供出假情報,敵方受了假情報影響,會誤判局勢,這是他們朝向勝利關鍵的一步棋。

 一切都被安排得像是真的。在圈套的核心,是女主角必須百分之百相信情報的真實性。這樣她才會忍受刑求的痛苦到最後一秒,她的演技才會是完美。這女孩果然被抓,經過漫長的審問虐打,她趁敵方軍官短暫離開時,取出毒藥服下,開始等待,等死。

 結果死沒有來。她驚慌而困惑地問:「為什麼」。時間沒有停止在她指定的片刻上。地獄延長了。死亡在這裡,像是賭上一切去愛的情人,她等他,而他爽約了。

 這是我多年前在英國看到片段的一個電視劇劇情。當女孩開始問「為什麼」,我覺得那真是全世界最悲慘恐怖的時刻了。(她問死亡為什麼沒來的表情,是那樣接近於問情人為甚麼背叛。)我忘記最後女孩到底說出情報了沒有。會不會,這女孩的骨氣遠大於軍官的估想,到頭來還是什麼都不說,那麼精心設計的圈套就廢了?還是,說不定軍官的算計是準確的?他猜到沒人在死亡爽約之後,還能挺得住秘密:那丸毒藥一開始是個安慰(「至少可以死,不用怕」),後來轉為恫嚇(「連死都沒了,我看你還是招了吧」)。一放一收,給出一個依賴然後猝不及防地收走它,是致命的一招瓦解術。

 我對孔雀解說這個電視劇情的時候,她並沒有露出驚嚇,或同情的神色──那種我以為的,旁觀他人之痛苦時的表情。然後我才想起她是孔雀,她進入他人的夢境,她吸取夢裡瀰漫的心緒。對她而言,所謂他人的痛苦、他人的快樂,都不同於我理解的意義。

 「這個故事不好。」她說。「我講另一個故事給你聽吧。」

 「有時,你必須讓人做個惡夢,去引出他最恐懼的事。」孔雀說。「在夢裏放進某種催化劑,可以把他的夢變成黑色。接著,在黑色的背景上,他所害怕的東西就會浮出形體。」

 「什麼樣的催化劑?」我問。

 孔雀聳聳肩:「有可能是各種東西,每個人都有些害怕的小東西,說不定只是一顆大蒜。」

 我看著她:「妳放大蒜到吸血鬼的夢裡嗎?」

 她不理我的冷笑話。「有時候是更複雜的,例如我在別人的夢裡採集來的樣本。一個人的愛情,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噩夢。」

 「那次,我把蠍子放進他的夢,他的夢便渾濁了。我等待著,會有什麼從黑暗裡浮現。但周遭只是持續變黑,不斷變黑。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的夢境裏經驗過那種黑,總是有什麼會從黑暗中顯像出來,作為解夢的關鍵,不會只是黑。但那次真的什麼都沒有,周遭卻還在不斷地暗下去,好像有源源不絕的黑暗。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暗一點,這樣,沒有底的暗。」

 「我真的嚇到了。然後我意識到這是我的恐懼。或者說,是我和他共同的恐懼──我就在他的夢裡,經驗著這一切,到了這一步,已經無所謂區分他人與自己、他人的痛苦與自己的痛苦了。」

 我沒有問孔雀最後是怎麼離開那個夢境的。也許我直覺她的答案會是:我和她還一直留在那個夢境裡。


三少四壯集 071014

10/07/2007

眼睫毛祕史

     女性人類為一些細節所付出的努力,有時真的是令人歎為觀止。例如,眼睫毛。

     眼睫毛對女生的重要性遠大於它的體積。女生一開始學著化妝,就會被告知睫毛的重要性──不管資訊來源是姐姐,朋友,美容雜誌的編輯,還是化妝品售貨員,總之自然有人告訴你:就算別的妝都不化,只要好好地上它個睫毛膏,就可以使眼睛看起來大有表情。拉美作家科塔薩爾說作家對讀者傳遞力量,從自身的感受經歷出發,是「從血到血、從手到手、從人到人」,女孩之間對愛美情報的交換,也是那麼切膚地,從眼睫毛到眼睫毛。

     最好的睫毛是「濃密」、「纖長」、「捲翹」的──你會在為女性睫毛發明的種種產品上,一再看到這三個關鍵字。這些產品包括:專用的夾子、刷子、睫毛膏,還有一種白色的膏底液,含有維生素,能保護睫毛健康,免得被摧殘太過了。說來也是,睫毛大概是人類全身承受最大單位工作量的毛髮了,每天被又夾又刷,染上色,還粘上東西……,必須要相當強健才行。

     拉拉的睫毛不算合格。她有很適合化煙燻妝的眼型,但是她拿睫毛沒辦法──「大家使用睫毛夾的時候,為什麼不會夾到眼皮呢?」這對她而言是個謎。有一天她買了天然捲翹型睫毛膏,號稱不用夾就可以讓睫毛捲翹。但使用的第一天她右眼微血管破裂,開會中同事話說了一半大驚失色指著她,因為一個赤紅的血塊在她的眼裡凝結。那樣子看起來非常不祥,第二天拉拉放棄了睫毛膏。

     拉拉的同事們都沒有夾睫毛的問題。這些女性上班族,她們的表情是用細節交織出來的。每天早上她們使用眉粉,眼線筆,眼影,唇彩,完成細節密佈的一張臉。她們的人格是從這些細節的經營中層疊浮現的,每個人會選擇的顏色和香水味都不相同。拉拉也擅長這些細節,但睫毛例外。在她化著妝的臉上,只有睫毛像是大都市樓房間的空地,還沒被開發商整地興建。疏落的不聽話的睫毛,顯得學生氣,有點無辜。也像是一個圍籬的缺口,一個不完備的防禦,從那裡你彷彿可以冷不防地,窺見拉拉內在的什麼。

     昨天,我在街上遇見一個女孩。其實她的臉不特別美,而且有種冷漠到對人殘酷的表情──那表情會給人這樣的印象:萬一你不小心撞到她,她會毫不遲疑地用愛馬仕包打你的臉。但她臉上妝容真的是完美,尤其那兩排眼睫毛,像刷子一樣,又密又長,朝上彎起,呈一優美的弧度。有幾分鐘的時間,我無法控制地盯著她看。那是一種由衷的讚歎,出於對技術的尊敬:她是怎麼做到的?

     這些細節的力量呀!有時你幾乎忘了人是為什麼要愛美──為了人緣好的話,一排眼睫毛的效果也許不如一個微笑;為了愛情,也許也不如一個擁抱。不過,一個關鍵細節一旦產生了,便會使人無法控制地投入於這些細節,徹底忘卻了初衷:究竟是為什麼。

     後來我看見那女孩走進了拉拉上班的大樓。她按開即將關門的電梯,進去了。電梯門關上,裡頭只有拉拉和這女孩,分別等待著十七樓和十八樓。女孩臉上倨傲的表情好像旁若無人,其實她悄悄看了一眼拉拉身上的衣服,一件Armani Exchange的黑色洋裝。而拉拉看了一眼她的眼睫毛。
 
 
三少四壯集 07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