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2007

耶誕夜,空車與其他

     有時我覺得我們都是如此橫征暴斂地活著。想要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不可能達到的時間,情欲只在分分鐘鐘裡,卻用永遠度量事物。蠻橫地將愛恨架在他人的生活之上,然後要求同等的回報。

     但有時我又覺得我們都活在那麼微小、小到可憐的一點信念之上。為了誰曾經和你真誠相待了片刻,而一直相信下去。堅持幸福或快樂是人生來應當獲得的,然後義無反顧地去創造自己的不幸。

     耶誕夜,午夜前後氣溫急降。計程車司機說今年上海沒什麼過節的氣氛。「妳看,街上都是空車。」空車率是計程車司機測量一切事情的單位,從經濟發展到節日熱度都是。其實空車真的沒他以為的那麼多,在叫到他的車之前,我就在路邊站了二十分鐘,看著滿街的車輛一一駛過,無一亮起空車燈,直冷到我覺得剛吃進去的晚餐熱量都消耗光了,回到家可以立馬再來一碗泡麵。

     晚餐是在F家吃的。前菜是甜菜沙拉,小黃瓜、兩種起司和麵包,主菜是燉牛肉、燉雞和義大利麵,甜點是提拉米蘇,全部都是他自己做的。F是維也納人。他討厭耶誕節,所以從一開始就堅持「只是個晚餐,不是為了慶祝什麼節」,只是剛好選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找我們去他家吃飯罷了。

     即使如此,他還是費心地在餐桌上擺了花,撒一些花瓣在盤子之間作裝飾。我還滿驚訝看起來相當冷硬派的他,餐桌竟然會走花瓣路線。但他是我認識規矩最多的人之一,有他一套信念,我最好別輕易質疑。

     應該是既討厭耶誕節,又不想在節日的晚上覺得很寂寞,所以把我們請到家裡來當活佈景吧……我忍不住這樣想。偏偏我連當活佈景都不稱職,午夜十二點不到就睏了,在飯桌上和其他主人邀請來的、我不熟悉的客人談話,始終不是我的專長,乾脆早早告退。一人起身,其他人也跟著看時間,「那我也差不多了……」。主人F挽留說:「不要全部走。」哎,應該就是怕寂寞吧,即使討厭耶誕節。

     不知是否紅酒的效力,隔天早上,幾乎是在醒來的同時,我想起了幾年前的一件事。

     更準確地說,是我想起了幾年前某一日的,我的暴怒。

     那時父親剛過世,我們帶著骨灰回到台灣,忙於籌辦喪禮的種種。我收到一封從前分了手的男友寄來的email,寫來慰問父親的事。在郵件結尾他說了類似像是「我永遠是關心妳的」這樣的話。

     那時我心裡,無法控制地發怒了。永遠?我們誰有資格說永遠?我摔了電腦鍵盤,摔了門,還摔了手邊正好拿到的幾本書。「永遠」這兩個字,像一句髒話般地刺人,它唐突了一切,荒謬了一切。

     那時我躺在床上,記起久遠以前的一場暴怒,就好像記起小學時候的一次遠足似的,什麼情緒都不帶了。當時不知為了什麼那麼生氣,現在竟然一點餘味都沒有了。畢竟,憤怒也不是永遠的啊。


三少四壯集 071230

12/23/2007

花瓣與實驗室

     總有那樣的時候,我停下來環顧自己的週遭,想,到底還有什麼,是值得被講述的呢?那些變化不斷,又重複不停的,季節與時間的戲目。即使是,令人開心、或痛徹心脾的事,真的就值得被講述嗎?比之水泥色的建築物,比之河岸上的柳樹,或比在木質砧板上被刀刃切開、而流出紫紅色汁液的石榴更值得?有些苦痛與欣喜,難道不是已經在他人的人生裡,以另一種姿態發生過了。像是去年春天開過的花,今年再開一次──它們把半透明的花瓣朝向陽光張開時,會記得去年、在另一根枝條上的凋落嗎?

     然後我便想起孔雀,想她走進夢境中時,也總是對著周遭想,到底有什麼是值得被留下的?這些,在夢境中幻化出來的形體,朝生而夕死,天明以前便遁入意識的深層。哪些只是幻象?哪些是基於現實創造的幻象?或幻象中的幻象?她看見,白天到書店裡來買《經濟學人》的西裝男,在夢裡只是個孩子,大聲嚎哭著走下樓梯,喊著一個不存在的名字。她從人們的夢中取走像個線團般纏繞的情緒,當做標本。她謹慎地不去拿走太多,避免改動太大。但在心裡,她真正的感覺是這一切都可以被拿走,都可以被抹去,人們可以只做黑色布幕般的夢,只沉入一層深過一層的睡眠。

     那天,老古對孔雀說:「你去過峇里島嗎?」

     「我太太過世後,有幾年我過得很不快樂。有一年冬天,一個剛從峇里島完回來的鄰居,勸我也去度個假。他說一到峇里島我就會放鬆,就會忘記不愉快的事。回來的時候,會重新找回生活的樂趣。他就是這樣的。」

     「但是我到了峇里島,不但沒有放鬆,反而覺得生氣,非常非常地生氣。」

     「我從沒有那麼生氣過。說不上是對誰,也許是對世上所有的事。對陽光、對平靜到沒一點波紋的海水生氣,對躺在沙灘上長紅斑的白種人的身體生氣,對飯店音響沒完沒了的傳統音樂生氣。這些,在別人眼裡是天堂,我卻覺得憤怒。只是因為海藍,天晴,沙細,就足以安慰人嗎?別瞧不起人了!那其他的事,誰來解釋呢?我太太死了,她一輩子的辛苦,誰來解釋?當時,我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

     「有一天,我在吃飯店自助早餐的時候,看到一對白人夫妻。大概六十幾歲吧,跟全峇里島的白人夫妻一樣,他們肥胖,臃腫,穿著寬鬆的衣服,肉質下垂,皮膚佈滿曬斑。兩個人的眼神非常地像,都非常的驚惶。那時我想,這對夫婦到底是過怎樣的家庭生活,受什麼樣的社會影響,才會養成這麼相同的驚惶眼神啊。」

     「連雙胞胎都不會有那麼一致的眼神的。那一定不是一朝一夕造成,一定是像在實驗室裡一樣,長時間每天餵同樣的食物,給予同樣的電擊等等,才把兩個來自不同家庭的人,養出一模一樣的神情。而且,竟然連在峇里島的度假酒店吃自助早餐,看上去都還是驚慌的,可見那基本上是已經內化成預設值,在腦子不運轉模式下的眼神了。」

     「那天我沒有吃完早餐。我回到房間,仔細地照鏡子。看著鏡子裡那個生氣的,困頓的,法令紋越來越深的中年人。我想知道,我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是不是也有一個看不見的實驗室,它餵給我的養分,使我成了現在鏡子裡的這個人?」

     「而我只有一個強烈的願望。我想逃出那個實驗室。」
 
 
三少四壯集 071223

12/22/2007

在上海走神

2007年,我在上海的第一個冬天,為呼吸道過敏引發的劇烈咳嗽所苦。在一座新的城市裏生活,溫度,顏色,都重新得到意義。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第一次讀到孫甘露的《上海流水》。

那些日記般的敘述,經常由人名、吃的飯、喝的酒或咖啡、讀的書、看的戲共同架構而成。雖然描寫的是生活中發生過的事,卻奇異地沒有太強烈的當下感,很可以是個架空的時空。也許是,每個小章節前隱去了確切時間的"某月某日",加深了這個印象。但我想更關鍵的,是孫甘露那種獨特的,緩慢,安靜而沉著的敘述節奏。留在敘述中的,只是孫甘露自己內部的時間,不同於外部的上海、外部的時間。

在那個冬天,我閱讀《上海流水》時的感受,至今非常清晰。初到這個城市,我接觸到的第一層、最立即最表面的上海,是計程車上小螢幕裏重復播放不停的明星派對時裝秀,路上巨大的時尚雜誌廣告,新天地式的門面級地標,這些最最淺層,但卻總以最大分貝最大篇幅被呈現的,某種印象的上海。孫甘露說藝術是對生活的一次走神,但恐怕從生活走神並不總是簡單,從上海走神更是不易,現實可以是鋪天蓋地的,粗糙的形式與陳腐的印象通常是在默不作聲中把你身旁的椅子坐暖了,讓你忘了對它有任何質疑。在這樣的狀態下,卻在我面前同時展開了孫甘露筆下的上海。

對於外灘,孫甘露的描述是這樣的:"上海的標誌、心臟和邊緣……這是一個令我有一絲詫異的地方,它是這座城市的形象和象徵,但又是如此地外在於它,仿佛懸挂在體外的心臟,在某處支配著這個城市的生活、經驗和想像……"

後來我讀《呼吸》時,也特別注意到同樣極富身體感的一段描述:"這個故事對他一生來說將成為一則心臟的附錄,就如回憶是一部內心的文庫。所有的日子都重疊起來如同他們結合在一起的肌膚以及表皮之下的神經。他們的相遇是一幅器官的挂圖;血脈的河流,心臟的都城以及一無所見的愛情的呼吸。"

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段落。一座城市或一段人生的遇合,都像是器官與肌體的組合。在這有機體的中心,乃是作者自己。他的語言像以一種他人體察不到的系統,連接末端神經傳來的震動,與事物發生著關聯。那他人體察不到的系統,或許像是戀人會敏感於他人不會注意到的一個表情,母親會在夢裏聽見別人聽不見的嬰孩的翻身般地,在一種近乎神秘,但又必然的方式裏,將事物有機地關聯在一起了。

孫甘露引用過羅蘭巴特的話:"讓散文公開宣稱自己是小說吧。"實話說我或許真是把《上海流水》當成小說讀了。讀《呼吸》、《憶秦娥》、《我是少年酒罈子》等小說時,那艱難的、險阻處處的語言,很自然會引人進入一種架空的、純粹的語言時空。但我有種感覺:雖說孫甘露在《上海流水》裏寫現實裏發生過的事,那已不只是現實,而是有一道看不見的做工。以他的存在為核心,事件如同語言般地被使用,構造起來,用他的內部時間整頓過,成為一個作品,而不再是一件外部的事。

這或許正是寫作者核心的技藝之所在吧。寫作者置身世界,交往現實,面對無論是喧躁的迫近的,還是遙遠疏隔的種種事物。但寫作卻很可能既不是反映現實,也不是對抗現實,不是補綴、彌補,也不是救贖,而就只是書寫。尤其是對孫甘露這樣擁有一種內在時間的作者,他所需要的只是寫,在敘述裏展示出他的時間。不需要理會現實的專制,無論是動用語言,還是事件,敬請隨手取用。有人說過每個孩子的誕生都是蠻族對文明發動的一次進攻,有時敘述也能擁有同樣的力量。在作者的走神中,他的敘述也同時為世界完成了一次更新,而我們則在閱讀中,敞開接受了一次整頓,像去年冬天,我在上海這個城市裏初次閱讀孫甘露的經驗。


文匯報 071222

12/16/2007

 妳太年輕了,妳還不知道,悲傷與快樂有時相互附著在彼此身上。

 那天早上打開孔雀房門的人是老古。「好像好幾天沒看見這孩子了呢。」上午十點左右,他這樣嘀咕著走上樓梯。拍了門,沒應聲。再拍,聽見像是鳥類翅膀拍動的聲音。聲音既像就在門板的另一側,有一隻鳥禽棲在房裡;又像是來自極遙遠的地方,遠到無法以語言文字表述的異域。

 「我開門了喔。」他說,同時轉動門把。

 門開的時候,老古以為房間裡有霧。灰濛濛的。好像打開門走進了雲裡似的。

 「這是什麼呀?」老古舉起手掌在面前搧了搧。「妳在房裡抽菸嗎?」

 眼睛適應之後,老古就看見了角落裡孔雀的形體。環繞著她的,不是煙,實話說,什麼也沒有,還是原本的房間。但老古第一眼的印象,是彷彿有什麼介質,隔離在他和孔雀間,令人看不透的,就是那樣的東西。

 「老古。」孔雀說。「有些東西扭曲了。我沒辦法控制。一些曾經發生過的事,在夢裡,掩埋得太久,發生了變化,開始變成我不明白的東西了。我怕它們就要蔓延到現實裡來。」

 「什麼東西蔓延到現實?夢裡的東西嗎?」

 「對呀。」

 「會吃人嗎?」

 「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也不是在開玩笑呀。」

 老古逕自進了房間,走到窗邊,把窗帘刷地拉開。陽光照進來,打到孔雀身上。孔雀沒有反應,依然像是在另一個空間裡,被看不見的霧氣所圍繞。但老古覺得好像聽到一陣輕微的響動,一陣翅膀拍擊的聲音,從孔雀身上傳出。彷彿有許多靈棲息在她身上,被陽光驚擾了,同時刺激了她身上向光與避光的兩種力量,騷動著、計算著光的角度,準備做出回應。老古停下拉窗帘的動作。孔雀彷彿在光與暗的臨界點間,危險地平衡著。再多一點光,她可能就會被驅趕到另一個領域。

 「我記得,妳到過我的夢吧?」老古陷入回憶般地說。「那時妳年紀還小,剛開始跟妳師父學夢的記憶。一個小學徒。妳學得很快,妳進入別人的夢,像動手術一樣,精準地取走他們錯誤繞行的核心,乾淨俐落。我認識妳師父很多年了,看過他?不少徒弟,沒看過像妳進步這樣快的。不過呀……」

 「妳的乾淨俐落,總讓人覺得有點不對勁。」老古說。

 「也不是完全那麼乾淨的。」孔雀說。「有時候我也會被干擾,夢的宿主的憤怒或悲傷,也會跟著我的。那時我就得花上幾天消化它們。」

 「為什麼跟著妳從夢裡出來的,都是些不好的東西呢?應該有些好的東西吧?即使很瑣碎也好。例如,銅鑼燒的滋味啦?」老古說。「妳到我夢裡的那次,取走了什麼?」

 孔雀的眼神開始聚焦。在她和老古之間的空間裡,開始浮現,一些瑣碎的事物,最後畫面聚攏為一碗麵線羹,上面灑滿香菜。

 「芫荽啊。」老古說。「從前,我太太還在中山北路那邊當裁縫的時候,我常在下班後去接她,一起在路邊吃宵夜。我愛吃芫荽,要老闆多加一點。她不愛,她怕那個味道。她過世後,我也不再吃芫荽了。原來妳拿走了這個呀。」

 「是悲傷的記憶,對吧。」孔雀說。

 「是悲傷的,但也是快樂的呀。」老古說。「妳太年輕了,妳還不知道,悲傷與快樂有時相互附著在彼此身上。有時,一個巨大的痛苦,會在多年之後,成為快樂的土壤。但妳必須給它時間,讓它轉化。」

 這是老古為孔雀打開敘述的開始。


三少四壯集 071216

12/09/2007

     所有的事情,在記憶裡,在心裡或在夢裡,都會這樣不斷滋生絨毛觸角,改變形狀,交纏在一起嗎?

     一年後孔雀潛入自己的夢境。

     她爬過一座雪山,覆蓋在山稜上的每一片雪都結晶了其自身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每一塊在積雪覆蓋下的山石,都收縮了億萬年前一次火的記憶。每一個她在雪上印下的腳印,也都預告了下一個轉世的形跡。但當站上了山稜,她眼前赫然出現無底的深淵,原來是一座?面的紙板山,從前面看是那樣完整,純白威嚴,凜不可侵,後面卻是棕色的瓦楞板拼椄而成。

     從瓦楞紙的堐岸她向下落。虛空之中,有風撲面,帶著苜蓿草的味道。潮濕而翠綠的,其中,有什麼懷念的感覺……。說不出懷念的是什麼。只是,那感覺細小而割人。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曾經為一微小至極的事,產生過的幸福感。孔雀努力回想,覺得那當中似乎有很重要的訊息,但遺忘已經太強大,任何一點她的回想,都在靈光閃現的瞬間被吞噬。

     在山谷的底部──這時已經不是山谷了,無止境的墜落途中她穿過一片莽林,莽林裡每隻兔子都長得像過年的剪紙圖案,每隻鳥都冒著被線條化成為一象形文字的危險,每隻豹都有立體重影無限幽深的斑紋。這樣再穿過一片深綠的潭水,才終於來到墜落的底部。在潭水的另一面,海底生物般棲息著一些核體。許多灰色絨毛觸角般的纖維從核體蔓生出來,仍在持續增長中,相互交纏與繫縛。

     在孔雀無數次穿行他人夢境的經驗裡,曾經看過許多這樣的核體。她知道那核體開始時只是一個瑣事,可能是一個念頭,或是一個記憶的片段。一個細節在夢裡不斷衍生種種的情緒,就會變成這樣的核體。高興的情緒,悲傷的情緒,憤怒的情緒。真實的嫉妒,想像的依戀,或是壓抑的慾望……,都附著在上面。漸漸地,位在核體的中央,觸發這一切的那件瑣事,已被纏繞得看不出原型了。

     孔雀看著這些,她自己夢中的核。大部分的核體纏縛很鬆,她可以輕易解開。作為一個夢的行走者,她一直都盡可能讓情緒只是極輕極輕地擦過自己。因為當她進入別人的夢時,也會感受到夢境主人的情緒,她不能總是受到他們的影響。但有時,他們的痛苦實在太巨大了,會跟著她回到夢外的世界來。於是她便會蜷縮在房間的角落,等待那寒顫般的情緒過去。什麼都不做地,只是等它們過去。最可怕的一次是一個中年男人的死心。那死滅的感覺跟了她七天。她什麼也不能做,流不出眼淚。第七天過去她才知道,那七天過得有多冷。

     在許多的核當中,孔雀的目光被一個隱藏在其他核的後方,一個邊緣的核所吸引。

     一眼看見的瞬間,她便知道那是什麼了。沒有想到,那個下午還在她的記憶裡。那真的是瑣事中的瑣事,細節中的細節啊──他帶她走到對街,買了一個包子給她吃的那個下午。那個時刻感受到的小小溫暖,一年以來,在不斷增生著灰色的纏繞的情緒。但核心藍色透明的光,還隱約可以辨識。

     所有的事情,在記憶裡,在心裡或在夢裡,都會這樣不斷滋生絨毛觸角,改變形狀,交纏在一起嗎?究竟存不存在,一個純淨不受染污的時刻,沒有價值判斷,沒有情緒,沒有「後來種種」,事情就是它本來的面目?還是,一件事總是在它發生之後,就啟動一無法逆轉的過程,在夢裡被不斷地變造?

     關於那個下午的一切,都回來了。彷彿要報復它在發生之初受到的冷落,它的回歸挾帶著一年來的思念與懊悔以及其他種種,成了一個無法承受的下午。
 
 
三少四壯集 071209

12/02/2007

祇園藤次之迷途

     京都祇園藤次的時間停止了。卡在第一次被他人的力量所震懾、迷惘的瞬間。

     在井上雄彥的漫畫《浪人劍客》中,祇園藤次總共出場四次。

     祇園藤次是京都武術名門吉岡十劍之一,性格桀傲,在所有人當中他只對吉岡家的少主、也是他的師父清十郎服氣。他的第一次出場,便是和吉岡家一起,作為勢力龐大的京都名門的徒生,腰間配劍,外型浪蕩但算的上是很帥,擔任少主的侍衛在妓院門外守護。

     吉岡道場的其他人都親近清十郎的弟弟傳七郎,但祇園藤次只對清十郎效忠。清十郎的劍術更強,但他的強大不容易被理解,是天才的強,一般人追不上的,他的行徑也是世俗以為的荒唐。傳七郎比哥哥遜色,卻是好親近的,他的武藝是可以化為拆解動作的,可以和眾多門徒作日常練習的。所以當大多數的吉岡門人都親近傳七郎,祇園藤次對清十郎一心的效忠,帶有一種倨傲、不與眾人同的意味。他是被天才冷寂的光輝所吸引。

     但吉岡家的初登場,卻以一場毀滅性的大火告終。浪人宮本武藏挑戰了傳七郎,吉岡道場在亂中被人縱火燒毀。火光中,清十郎看到的是吉岡家的沒落。祇園藤次意會不到清十郎眼中沒落的開端,但對啟動這沒落的武藏,他感到狂暴的恨。

     第二次出場,復仇的祇園藤次追著武藏到了寶藏院,目睹寶藏院天才武僧胤舜與武藏的第一次交手,被胤舜的強大所震撼。這是他陷入迷惘的起點。

     之後,祇園藤次到了劍聖柳生石舟齋之家。此時他的模樣已經帶著瘋狂,是一個困厄於內心的迷宮,找不到出口的人。他對石舟齋說,因為看見了無法理解的強大,感到迷惘,想要挑戰劍聖石舟齋,殉夢而死。

     但石舟齋甚至沒有跟他交手,只是注視,便重擊了他。

     第四次,也是祇園藤次最後的出場,模樣更嚇人了,完全是個瘋漢的樣子。他回到了京都,在小客店裡聽到吉岡清十郎被武藏所殺的消息,瘋狂之下把酒店裡嚼舌根的人悉數殺光,然後去殺武藏,反為武藏所殺。

     這是祇園藤次之迷途。在漫畫中是以間隔很長的四次出場。

     這是一個在強大的力量前,因為不知無法理解力量,而被沖散了的人。像電腦遇到太難的程式,運轉不動而當機了一樣。

     石舟齋只對祇園藤次說了一句話:「迷惑的話,先不要來找我,先回到你師父身邊去如何?」

     這是關鍵。不是去找那被世人視為「劍聖」的武功排行榜第一名。而是回到自己師承的淵源與脈絡。始終是認識自己,而非認識外界定義的「強」。可惜祇園藤次沒有及早省悟這點。

     他被一件縱火案引開,踏上不該是他的旅途。在迷惘的時候,又沒有及早地返回,而跑去找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石舟齋。石舟齋或許強大,但那不是祇園藤次的強大。當他最後回到京都,已經來不及了。

     祇園藤次的最後一句話是對武藏、也像是對自己說的:「你變強了。我變弱了。我搞不清楚了。連劍都不愛我了。」

     京都祇園藤次的時間停止了。卡在第一次被他人的力量所震懾、迷惘的瞬間。他人的力量成了祇園藤次的迷障,使他無法前進。最後,他曾經擁有的力量也離他而去。事實便是如此簡單殘酷。
 
 
三少四壯集 07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