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9/2005

與老鼠住在同一屋簷下

二○○五年的冬天,有一隻小老鼠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
一開始只是一些很細微的線索。有一天早上,我走進廚房,發現木瓜上面有幾道小小的牙印。我對著那個牙印看了很久,想要理清是否有任何的自然現象,會造成水果表面自己凹下去。比如說溫度變化、熱漲冷縮啦,或是水果太熟了等等。總之就是逃避著不想面對那可能的事實。

可是接下來,第二天的蘋果上面也出現了同樣的牙印,第三天則是在麵包上面。這麼一來已經無法否認了——在這個屋簷下,有另一隻動物會在入夜後出現在我的廚房,尋找沒收起來的食物,那應該就是老鼠吧。
說起來還算是一隻蠻節制的老鼠。每次只啃掉水果的一點點表皮,還不到我一口的量呢。雖然如此也只好把被咬過的水果丟掉了。
於是每天晚上睡覺前,我和我的室友會把水果都收起來。倒不是可惜那一點食物,而是希望沒有東西吃,老鼠會自動地離去。沒想到這樣卻使得老鼠的覓食技巧更加精進。接下來的幾天,牠學會了咬破裝米的塑膠袋底部,讓米漏出來;還把蘇打餅乾的包裝紙也咬破(餅乾製造商的一層又一層的過度包裝根本沒用),我還懷疑牠也學會了吃巧克力,有一天我發現放在架上的盒裝巧克力掉落在地上,我用可疑的眼光檢查每一片巧克力,到底是不小心掉下來的還是被老鼠咬過的呢?
這樣,簡直變成人跟鼠之間的偵探遊戲,睡前我們把覺得老鼠可能會吃的東西收起來。然後半夜換老鼠上場,牠總是能在我們自認收拾的很好的廚房裡,找到漏網的糧食。現在牠已經知道了,食物不一定都是像水果那麼簡單易懂,而是可能包裹、躲藏在塑膠或是紙張的另一面——牠已經進化成更高階的家鼠了。我記得以前看過一本科普書,提到倫敦的麻雀為了生存,學會啄破住家門前牛奶瓶上的錫箔封口,喝裡面的牛奶。我們家的老鼠從吃水果,到會開塑膠袋,也要不了幾天的時間,真是神奇的演化之路啊。
我的室友首先開始受不了家有老鼠。她聽人家說可以用一種捕鼠板,會把老鼠黏在上面。
「這太恐怖了吧。」我說。「也就是說老鼠會發現牠腳下多了一塊滑雪板,而且還脫不下來。這樣太不人道了啦。」
我比較能接受的方式是用捕鼠籠。在我想像中,就像卡通影片裡一樣,夾一片起司在籠子裡就可以抓到老鼠,然後再把捕鼠籠提到大安森林公園去,希望老鼠在青草地上安居樂業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當然這個老鼠生活在草地上的畫面,可能是我一廂情願的想像。大安森林公園每天都有很多人去那裡溜狗,對老鼠而言,可能就像是把牠丟進羅馬競技場裡餵獅子一樣。我有個朋友就是有一天突發奇想,跑去公園溜她的兔子,結果兔子一去不復返。在公園的眾多家狗眼裡,那可能就是一塊奔跑的火腿吧。人類的公園,小動物的屠宰場。

於是捕鼠計畫就這樣子拖延了下來。有一天我們又發現小老鼠又學會了新的技能。
我的室友問我:「妳前陣子有買栗子嗎?」
「有啊」。有一天我忽然想學食譜上的栗子雞湯,特別去買了栗子的。買到的栗子看起來營養不良,但還是湊和著用了。後來裝栗子的塑膠袋也被老鼠咬破,大概吃掉了幾顆吧。剩下的我就丟了。
室友告訴我,她在房間的角落發現了栗子。
也就是說,我們家的老鼠會存糧耶!我忽然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如果家裡養的狗會表演算術或是翻跟斗,主人以狗為貴露出驕傲的表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該不會是隻松鼠吧?」朋友阿棻說。「聽起來像是松鼠的行為。」
這個推測我也沒有辦法證實。因為雖然是住在同一屋簷下,我們卻是從來沒見過面。自從察覺家裡有老鼠後,晚上要進廚房前我都會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希望老鼠躲起來不要讓我看見。老鼠大概也是抱著同樣相見不如不見的心情,在這空間裡活動吧。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當我幾乎都已經習慣了老鼠的存在時,牠忽然又消失了。有一天我的室友把麵包忘在桌上沒有收起來,竟然沒有被咬。接下來第二天也是一樣。漸漸地,我們的水果、餅乾都回到了原位,過了一夜也都沒有牙印出現在上面。於是我們開始確信老鼠已經離開了。究竟是什麼時候走的呢?什麼時候牠對我們這個廚房感到厭煩,出發流浪去尋找更豐美的遊牧地?還是我們破獲了牠的栗子糧倉,讓牠太傷心了呢?總之,小老鼠已經從我們的廚房消失了。
過了好幾個月以後,有一天我的室友告訴我,她發現我們放在後陽台的垃圾袋被咬了一個洞。
是同一隻老鼠回來了嗎?我個人認為後陽台算是戶外,如果晚上真的有老鼠經過,發現垃圾而停下來覓食,也就算了由牠去吧。不進到室內、也沒有在我們看電視時忽然衝出來橫越客廳,已經很謝謝牠了吧。實在不能貪心到把身邊的空間,都當成殖民地管控哪。
畢竟我們人類自己發明了房屋所有權的觀念,把室內空間劃為自己的,也沒有跟老鼠商量啊。於是我們雖然碎碎唸著把咬破的垃圾袋收拾了,卻依然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就這樣又度過一個,與老鼠同一屋簷下的日子。

12/22/2005

選後的新生宇宙

在台灣,政治幾乎已經是大家共同的抱怨標的。大概如果做一個民意調查,列舉民眾心目中最沒有希望的事情,政治一定會榜上有名吧。習慣所至,就算平常不太關心政治的人,一講到政治也要很隨和地配合大家來唉聲嘆氣一下。
不過呢,政治上的紛紛擾擾,埋怨得久了,我們好像也開始看出一種興味來。

恐怕,歷史上再也沒有一個時期,像今天這樣快速地見證著權力的崛起與沒落。一場選舉,某些政黨、某些人物興起了;另外一些人則沒落了,失去了議題、失去了舞台。我們有縣市長選舉、台北高雄直轄市長選舉、立委選舉、總統選舉…,每隔一、二年我們就會看到一次選舉旗幟插滿街的景象。這些接連不斷的選舉,也是政治勢力興起與沒落的機會,突顯著影響力的流動與變化。我們會看到,幾年前還聲勢鼎盛的政黨,現在面臨泡沫化的危機。我們也看到,一些曾經很有號召力的政治人物,忽有一日便光環褪盡;或是一座被稱為聖地的縣市,選擇向另一種命運敞開。
因此我總覺得,選舉後的第一天是個奇妙的日子。因為選舉都是在星期六舉行的,當天晚上就會知道結果了。所以選後的星期天早上,我們有點像是醒在一個已經經過了震盪盤整的世界。
例如,這一次的縣市長選舉,選舉結果是壓倒性的。毫無疑問的,會深深影響接下來的台灣政局。選後的星期天早上,我散步到巷口的便利商店去買報紙,前一晚的選舉結果在各大報都是頭版頭條;回家打開電視,新聞也是不斷地談論著選情。可是,當我關上電視,放下報紙,就又恢復到一個尋常安靜的假日早晨。因為台北市沒有選舉,所以聽不到候選人拜票謝票的聲音。恍惚間時間寧定靜止,電視內外似乎分裂成兩個不同的世界。
很多年後,我們回顧這一天,也許會發現那個早上我們所經歷的,乃是台灣歷史上的某個關鍵時刻。前一天晚上的選舉結果,決定了哪些力量將會受到壓抑及挫折,哪些受了鼓舞、正在壯大。有些人的苦悶得到了出路,有些才正陷入新的困境中。許多人正嘗試從新的政治局勢,判斷接下來應該採取的行動。往後的幾天,我們會聽到許多來自各個陣營的發言,有道歉,反省,改革,有關於下次選舉,但更多的是運作中的合作與磋商,放話和試探。
於是,選後安靜的星期天早晨,空氣中蘊含著隱然跳動的諸種可能。許多事正無聲地被計畫著。從某方面來說,選後的星期天彷彿是一個新的宇宙形成了。民力的岩漿噴發造成了新的陸地,產生新的生態循環。我們將會看到許多政治人物,說著各種試探、解釋、甚至喃喃自語的話,他們正踏出適應這個新宇宙的第一步,找一個位置把自己安插進新的演化鍊裏。這就是我覺得生活最奇妙的地方。往往是在日常寧靜的場景裏,巨大的變化正悄悄上演。無聲處有驚雷。

你說這是不幸,還是幸運呢?我們比起歷史上任何時期的人,更頻繁而快速地面對權力的重新拼整組構、其中無常變幻的本質。我們經常太低估變化的力量。被過去的經驗所騙,不知道新的規則已然建立。但如果用戲劇來比喻,變化發生的時候,往往也是最有戲的時候。我們有機會看到政治戲台上的種種精采身段。看見戲台上的場景已經變化了,演員卻沒有注意到。或是注意到了,卻不知如何面對。他們在變得陌生的世界裏,想要抓住最後的權力。或是在取得權力的當下,便沉不住氣地要運用新得的權力進行算帳。在古代,一個人可能要用一輩子的時間,見證權力的升沉。曹雪芹一輩子經歷一次家變,《紅樓夢》裏的賈府也就經歷一次抄家。我們現在則是每隔二、三年就來一次權力震盪。且不必自己親身經歷,透過媒體就能看見無數的例證,種種或狼狽或雍容的身段。
這一切都極其真實。顯露著人性的光澤。有時人性的光澤並不美好,甚至是不堪的。但那也是這宇宙中,各種生態相的一面。
我的好朋友當中,支持藍營跟支持綠營的都有。星期一,支持綠營的朋友說,昨天他買了自由時報,「沒有自由時報撐不下去呀」,他唉嘆著。基於一種受傷取暖的心情,想看能不能從自由時報得到一點點溫暖。結果發現當天的自由時報也是一片罵。「更沮喪了,唉。」他說。
另外一個深藍的朋友,幾年前在陳水扁第一次當選總統時,跑到總統府前去抗議的女生,現在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了,生活的焦點都在小孩子身上。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對政治很冷漠。現在覺得能在裏面看出點溫度來——不是關於權力,而是關於人性。好幾年前,當我還很愛抱怨的時候,有人寬容地對我說:「大概每一代人都會認為自己生在一個最糟的時代,要不然就是最好的時代。」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屬於一生中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那一代歐洲人,後來,當他撰寫回憶錄《昨日世界》,追憶已被摧毀了的戰前歐洲,他說:「我敘述的並非只是我一個人的命運,而是整整一代人的命運——我們這代人遭遇了有史以來絕無僅有的磨難,我們中間的每個人,包括最年幼和最無足輕重的人,在內心深處都被歐洲大陸上連續不斷如火山爆發般的動盪所震撼。」因此他形容自己的回憶寫作,像是「扮演幻燈報告的解說員,時代給出畫面,我只是為它們做注解。」
茨威格確實是誕生於人類歷史上極為戲劇性的一代,經歷了他生活中的一切被戰爭與流亡所粉碎。我們時代所給我們的考驗,還不至於這麼激烈。比起戰爭只能算是短週期的、淺層的重整。我們在這當中,閱讀著既是人性也是政治的戲台上,一張張臉譜、一種種身段。

12/15/2005

物的宇宙

我的乾兒子小寶自從學會說話以後,話是說的一天比一天好了。作為家裏唯一的小孩,他可以說話的對象不多。最近他媽媽發現他在跟家裏的汽車說話。「喂喂喂,馬自達,你好嗎?你在哪裏?喔,在地下室停車場啊。有事嗎?沒事吧那拜拜!」

這讓我開始想,我們到底都是怎樣學會說話的呢?還有,是怎樣學會哪些人或物可以作為說話的對象,哪些不行?也許我們都曾經有一個時期,是覺得我們可以跟世界上的萬事萬物說話的。可以跟洋娃娃,跟家裏養的貓狗說話,當然也可以跟一棵小樹,一陣風,一顆行星,甚至一個鍋子,一只勺子說話。我們童年的那個時期,類似於人類歷史上萬物有靈的信仰時期。要嘛是當時的我們把語言的力量看得太大,認為對眼前的所有事物我們都可以介入溝通;要嘛是把語言的重要性看的太低,當成一種單方向的呢喃,不在乎汽車或是鍋子會不會回答我們。往後,經過無數社會化的過程,被大人糾正,被同儕嘲笑,我們才為自己劃出一個語言的溝通範疇——只跟聽得懂、會回答你的人說話,而不要跟路邊的石頭討論天氣。
這個過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呢?仔細想想,那其實是非常大的改變不是嗎?用人類歷史來比喻的話,簡直就是跟改朝換代、或進展到一種新的文明…不相上下的劇烈轉變嘛。從會跟物品說話,到只跟人類說話,我們割捨了一大半的宇宙。那一半物的宇宙,變成是不需要與之溝通,只需要懂得運用、控制,或計算。從停止和它們說話的那一天起,我們已經把它們劃進了「受詞」的位置。我們也規範了自己交流的對象,只能是人類,而不應當對著一盞燈或是一張桌子表達心情。
這讓我想到希臘神話與荷馬史詩。古希臘是一個眾神會以各種形象出現在人類身邊的時代。其中最常進行偽裝的,當然就是那些好色的男神。天神宙斯藉著把自己變成公牛或是天鵝,海神波塞頓則是把自己變成一條河,來接近美麗的人間女子。當然也有非關男神的情慾,像是掌管編織的月神黛安娜偽裝成老婦人來考驗驕傲的少女,一不高興還把對方變成蜘蛛。
這麼說來,想像一下希臘人置身其中的世界,簡直是在自然界中到處隱藏著各種天神——就像螳螂偽裝成枯葉,變色龍裝成岩石的顏色一樣嘛。日常生活行走於其中的希臘人,隨時隨地有可能在自然的事物中接觸到神性。很多時候,這種接觸是發生在異性的神祇與凡人之間,從而帶有生育力與創造性的象徵——凡人女子往往在與密藏於自然中的神性接觸之時懷孕了,神性傾瀉而出,誕生出更多具有奇異秉賦的神人,去實踐屬於他們的神話故事。

小寶今年剛滿三歲。現在我經常帶著神奇的眼光看待那個年齡的小孩子。這樣一個小小的、黏人的,嘴裏經常咕噥著不知些什麼的人類幼童,他們腦子裏的世界和我們是以截然不同的邏輯組裝而成。那是我們也曾經擁有的世界觀,卻在被教養成一個社會動物的過程中,被覆寫,修正,乃至完全遺忘了。我們曾經像他們一樣對世界上的各種東西說話,表示我們對它的好奇。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我們和它們之間還沒有一種固定的關係。
當然小寶之所以和物說話,可能也因為是獨生子女的關係,缺少和同年齡小朋友說話的機會。現在單只有一個小孩的家庭是越來越多了。我經常會聽到朋友的小孩用很大人氣的口氣說話,因為他們模仿的對象是家裏的阿公阿嬤,要不然就是電視。我的一個朋友曾經因為加班晚回家,而被兒子教訓:「這麼晚回家也不會打個電話,不知道人家會擔心嗎?」另一個朋友小姿也很擔心她剛滿一歲的獨生女兒缺少玩伴。她把小孩送去參加健寶園的遊戲課程,希望增加她和同年齡小朋友互動的經驗,卻發現在整堂遊戲課裡,女兒只把注意力放在老師的身上。可能平常在家看習慣了大人,也把大人當成認同的對象。看到別的跟她一樣在塑膠地板上爬來爬去的小孩子,說不定以為是什麼小動物呢。
這幾年隨著MSN、Email、手機簡訊流行,很多從前用說的話,現在變成用按鍵打字來表達。每天我們在沉默中,以指尖傳播出訊息。這可能是我們長大以後,另一波語言世界的建構。這次我們透過物的中介,來和他人說話。如果說在古代希臘,神性注入人類周遭的自然,我們則是將物性帶進入了人的世界。藉物發聲,藉物溝通。
是什麼使得一個小孩子想要和一輛汽車溝通呢?問這個問題之前,說不定我們該問的是自己,為什麼不想和一輛汽車溝通呢?某個無聊的下午,小男孩忽然想起了一輛車,每次出門他媽媽會將他放在車後座的兒童安全座椅裡。但現在車子不在眼前,「看不見並不表示不存在」,這是一個他才剛能粗略體會的觀念。於是他開始說話,對那看不見的車子說話。在往後的人生裏他其實有很多機會進行這樣的訴說,藉由語言的力量,召喚,回憶,描述或是重整那些不在眼前的事物。如是我們確認著宇宙的輪廓。

12/08/2005

我擁護一種幸福

精神分析學家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曾在訪談中,談到她早年接受精神分析訓練的經驗。克莉斯蒂娃原籍保加利亞,一九五六年,她獲得獎學金到巴黎求學,從此長期在法國定居下來,用法語交談,學習,寫作。

在接受精神分析醫學訓練時,她必須用法語將兒童時期的記憶表達出來。小時候的種種,在這個過程裡,一件一件地,被翻譯成了法語。
這個說法讓我很著迷。那個朝向自我內在探索的深入之旅,同時和學習語言、增加詞彙的擴張之旅疊合在一起。你挖掘小時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許是某一天被玩伴遺忘在遊戲場時的心慌,也許是下午廚房裡母親烘培蘋果派的味道…,這些感官的、瑣碎的經驗,在童年那時,初生為人不久的柔軟心智上,印下了輕淺卻持久的記號。而今你嘗試從一種外國的語言中,搜索出精確的詞彙來描述它們。
克莉斯蒂娃模糊地說,成為精神分析師,改變了她的書寫。因為在法語中搜尋用詞,來描述童年時候種種稀鬆平常的,或不可掌握的事,這樣的實驗之於她,產生一種文學創作的神祕變化。
我試著進一步想像那個過程。童年屬於過往、屬於故鄉。但她得在移居的土地上,用新生活環境的語言來描述它。那就好像是從過往中召喚出回憶的點點滴滴,轉譯成現在。把堙遠模糊的「過去」記憶,用「現在」的語言重新梳理過,分析、歸類,成為可以被另一種語言的邏輯使用的檔案櫃。作為一個外來者,克莉斯蒂娃的移民過程,或許是在用法語完成了這些童年回憶後,才真正告一段落——當她用法語整理過、說明過自己,她在保加利亞的過去,從此方能為在法國巴黎的她所用。
或許所有的回憶都是如此的。把過往種種細細地想過,它就不再只是單純的「過去」了。克莉斯蒂娃的例子只是更為具體,因為她的過去跟現在之間存在著語言的差異,所以使我們清楚注意到那個「轉譯」的過程。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曾經在回憶中經歷類似的過程。過去的經驗,透過語言文字的表述(說給別人聽,在心裡自語,或是寫成文字),獲得一種新的意義。
我想起克莉斯蒂娃的這段話,是因為這個週末的下午,我正想著語言文字對我這個人產生的巨大影響。一直以來,閱讀與書寫,構成我生活中很大的比重。有些第一次到我家的朋友,看到一屋子的書,會說:「把妳的書拿走,妳就不知道怎麼活了吧。」
這種說法,帶有把書籍和生活當成相反的暗示。碰到這種狀況,我把克莉斯蒂娃當成為我的奧援。她對於人的記憶,在語言文字的敘述中獲得了意義,而這獲得意義的過程,往往可以在文學閱讀中得到補充,正可以拿來證明文學與人生並不是全然分離。克莉斯蒂娃強調文學在精神分析治療中所能提供的幫助。無數的哲人、文人,已經先我們一步思索了存在的處境,描述了那些難以承受、無以名狀的人生狀態。有時精神分析提供給病患的是一修補的機會。為病患找到那失去的聯想,幫助他建立意義的連結。有時文學作品也有類似的作用。

從這個角度,克莉斯蒂娃的話,就顯得很有意思:「我們皆是暫時地知道某事,永遠不可能弄清某事,但我們卻可以提出一個暫時的真實立場,未來它總是會有所變化的。」
未來的變化,指的是什麼呢?也許是你讀的下一本書。也許是你的下一個人生遭遇。因為未來是開放的,就使得「現在」永遠是暫時的。下一分鐘成了這一分鐘的補充。我們透過閱讀,或透過生活,更多時候是同時透過兩者,來建構人生的意義。這是一個永遠沒有結束的過程。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完全由文字構成的夢。在我眼前全部是文字,用毛筆寫的。還有寫錯圈起塗改的痕跡。我在夢裡想,這是黃庭堅體啊。不過是寫得比較差的黃庭堅。醒時我想,我大概太依賴文字作為經驗世界的方式了。那些嫌我房間裡書多的傢伙們是對的。
有時我感覺自己在一種流離的狀態中。幾乎是每隔一段時間,這種流離感就會出現。也許因為是遭遇某些外來的誤解,一些怎麼說也說不清的情況,而使那個孤立的、不被理解的感覺又重新被喚醒了。我相信我並不是唯一這樣覺得的人。我相信我們都曾在某種時刻,感覺到那種與意義的分離,而再度出發去向閱讀、向生活尋找意義。
關於流離,克里斯蒂娃一定知道得很清楚。然而她說:
「我擁護一種幸福。它並非不知道世間有著一些困境、抑鬱,以及力有不逮之事,而在認清上述這些後,它能夠予以貫穿。」
藉由詮釋的力量,回憶的力量。人類為眼前的處境尋求昇華、轉化的契機。這契機,很多時候,是透過語言文字來達成的。我們受著這些語言文字的貫穿。藉由它們超越眼前的處境,雖說也受著它們的誤導和欺騙。但我依然喜歡克里斯蒂娃的話——「我擁護一種幸福」。

12/01/2005

亢龍有悔

康熙二十三年的某一天,皇帝讀著《易經》。突然發現了先前的《易經》講官,將一些爻辭注為「不應講」的原因。
例如,首卦「乾」卦,第六爻「亢龍有悔」,其辭曰:「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

這一卦,說的是一個爭強挺進的姿態,扶搖直上的昇龍。但是世間豈有不衰落的繁華、長居上風的運勢。人之所以「知進而不知退」,恐怕並非因為他的生命果真只有進、沒有退,而是他在盛極的巔峰,忽略了同等明顯的敗象。終於有一天,發現自己原來太過天真。潛藏在身邊的種種瑣碎跡象,早已種下痛悔的種籽。
這一爻,講官認為是不該對皇帝講的話。恐怕講官是避諱著,不願在皇帝面前提到任何有關衰落、悔恨…不詳之語的暗示。那時,正是大清盛世的開端。吳三桂已死在康熙十七年,三藩之亂的餘黨也在二十年左右蕩平,帝國最大的隱憂與威脅已經消滅。台灣的鄭克塽也已經投降。接下來,直到乾隆晚年,帝國還有一世紀左右的榮景。但講官卻無聲地進行著自我檢查,避免說出亢龍有悔這一爻的卦象、其中無常的暗示。如果說,《易經》涵蓋了人世榮與衰,易變不息的種種可能。則講官的這點心思,像在正午的陽光裡,左支右絀地隱藏著逐漸隨日輪偏移而產生、擴大中的暗影。
或許我們可以說,這一天,康熙皇帝發現了《易經》講官這門曲折的心思。我是在史景遷的《朕——重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Self-portrait of K'ang-his: Emperor of China)裡,讀到康熙生命裡的這麼一個讀書註腳。比起他生命中的其他事件,這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遠不如除掉攝政王鰲拜、御駕親征準噶爾部的噶爾丹大汗、斷然決定削藩而掀起長達八年的三藩之亂戰事,來得具有戲劇張力。大概不會有任何清宮大戲的編劇,有興趣把這點枝微末節的小事寫進劇本裡吧。

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這件小事,正說明著許多的大事。人世間一門心思的顯現,有時訴說了那麼多,恍若一自然法則或物種的新發現。可感嘆的正是講官那點微不足道的用心,試圖在皇帝的面前遮掩一種人世間最尋常的道理。
其實這道理皇帝本人也是知道的,史景遷寫,康熙發現了講官將「亢龍有悔」注為「不應講」的理由後,這樣說了:「天道人事,亢則有悔。易中所言,無非此理。正宜此為戒,不必避忌。」我不知道康熙說這話時,是心平氣和,還是帶著無奈呢?是好笑講官的小題大作呢,還是感到自己早已明白《易經》的道理,自有氣度與膽識,來容納將至的衰變。或者,是自信滿滿,認為已從其中學到了借鏡,可免於終有一日的後悔呢?
《易經》本是涵蓋宇宙及人事的諸種變化,在卦象的排列組合間演示一種生命的可能。其完整性就在講官的迴避當中,默默地折損了。
康熙可能很早就意識到,身為皇帝,幾乎是無可避免地,他必須謹慎察知身邊人們對他的遮蔽。史景遷這本從史料中勾勒出康熙皇帝畫像的書,讓我們看見康熙試圖從身邊滿漢官員、各種文字言語的奏報當中,辨識出事實真相的努力。他想看穿朝臣彼此參劾背後的鬥爭,每個大臣議事時不同的偏好與成見。這樣的努力,等於是要在這些片面狹隘、各有所偏的臣子當中,拉高視野,居臨其上,成為天下唯一全面的人。

但即使如此,身為皇帝,受到遮蔽的威脅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康熙的晚年,苦於阿哥們爭奪皇位的政治鬥爭,懷疑太子胤礽想殺害自己。些微的風吹草動、流言蜚語,使他瀕臨歇斯底里。他曾經極力避免受到遮蔽。但最後,其實是對受遮蔽的恐懼,使他開始猜疑身邊的人,成了他自己的迷障。
《易經》中「亢龍有悔」這一爻,乃是接續在「飛龍在天」之後。從政治上說,「飛龍在天」說的是在上位者如聖人興起,萬事萬物自然各安其位,風行景從。但到了「亢龍有悔」,同樣是飛升在天,位在高處的龍,卻是已見敗象了。「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那是已高飛到無人左右的高處,一路的亢進使他位在一孤懸的處境,暴露於衰敗前的極限了。
當他終於軟禁了太子胤礽,且痛惡地認為自己正受著這些阿哥們的欺瞞,不知康熙皇帝是否想起,多年之前那《易經》講官緘默與迴避的姿態,其實正是他在無意之中占起的一卦。「亢龍有悔」預示位居高處的孤寂的爻辭,與當時講官迴避不言的動作,合起來才占出了事情的全貌。那是對這賢明、仁厚、勵精圖治的皇帝,一次命運的演示。關於人力的極限,關於:即使是如此謹慎明智的皇帝,在他帝國最繁盛的頂峰,遮蔽與無明仍然如影隨形—就在那講官微小瑣碎的心思當中。
那時康熙皇帝也許正像一隻高飛至雲破處的龍,四顧無人無聲,開始感到一種茫然的倦悔。其時死亡將至,他已經在前往另一趟旅途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