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2005

天大的好事

一本書裡的角色,他的生命從什麼時候開始,又在什麼時候結束?是從作者創造的時候,還是以停留在讀者記憶中的時間來計算?
當天氣冷到讓人不想出門的時候,只好在自己家裡找事做。幸好我的房間雜亂的程度,總是能在必要時提供一些驚奇。比如說從床頭桌上的一疊書,翻出一本之前找不到的小說(怎麼在這裡!)或是某個朋友拿給我叫我一定要讀,而我隨手放著的,這時候人坐在家裡不想出門正好,半期待半猜疑地抽出來讀。這個連續多日濕冷的週末,天氣冷到我想冬眠,拿著一馬克杯熱茶捂手心,開始在手臂長度的圓周範圍內找書,就是這樣拿起《天大好事》這本書的。

「希薇的一生充滿驚奇,不過她沒有太多機會經歷。如果沒有人從瀑布後面跑出來嚇你、救你、吻你,那魔藥或變裝有什麼用?日復一日,平靜無波。多年過去了。希薇衣服上的光澤逐漸黯淡;樹葉蒙上細細塵埃,讓樹林由綠轉灰。」
這是這本書的奇怪的,悖反的開頭——希薇的一生既充滿驚奇,又平靜無波…什麼意思?我想。然後在接下來的幾頁裡發現,希薇是一本童話故事中的女主角,她的一生確實充滿驚奇:她從父母安排好的婚姻中逃走(幸好逃走了因為事後證明她的未婚夫是個壞人),躲開強盜的洗劫,有白色的雪鴞和巨大的透明魚在危急時機出場搭救她,最後遇見鑽石洞的看守人,看守人在希薇的親吻下變成了王子。
所以這確實是充滿驚奇的一生囉。只不過這寫定好的驚奇,卻沒有太多上演的機會。因為已經很久沒有讀者打開這本書了。除非被閱讀,否則角色的經歷等於沒有發生。希薇就是那個根據情節明明活得很精采,卻沒什麼機會體驗精采的角色。她可能已經存在很久了,被作者創造出來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書裡的故事永遠不變,只有紙頁會漸漸發黃。她永遠都是十二歲,永遠都會遭逢奇遇,最後認識洞穴中的王子。但是在這個不變的世界之外,還存在著另一個變化不停的,讀者的世界。希薇的故事還維持著第一次被讀到時的樣子,讀者的世界卻已進入一個小孩子不喜歡閱讀的時代。所以希薇的故事越來越少被閱讀;書頁被像天空一般打開,從上方探下外界的天光以及讀者的臉,這種情況已經很久沒有發生了;她的冒險越來越少被經歷,她過著充滿驚奇卻不能體驗的無聊人生。

但是《天大好事》的作者湯立(Roderick Townley)彷彿是要告訴我們,角色所能擁有最大的驚奇,其實不在她那充滿冒險與戲劇性張力的故事裡,而在她怎樣影響了讀者,參與讀者在另一個世界裡的生活。在長久的沉寂過後,有一天希薇的書終於被翻開了。一個小女孩開始閱讀這個故事。當天晚上希薇注意到在她王國的邊界,多出了一片不曾存在的樹林。那是讀者小女孩的夢境的疆域,與書中的童話王國鄰接在一起了。希薇鼓起勇氣,走進了小女孩的夢裡。
從那裡開始,讀者與書中的世界,藉由夢境連接了。希薇成為女孩夢中的玩伴。也許因為她是一個寂寞的,被祖母的病重與死亡所驚嚇的孩子,所以她的夢會那樣鄰接著這本祖母送給她的書,以及書裡的魔法世界?在祖母死後,希薇與她故事中的角色流亡了。他們居住的那本書被焚毀丟棄,沒有實體的書可以居住——他們絕版了。唯一可能的落腳地,是那個讀過他們故事的小女孩心裡。在那裡他們與小女孩夢境中的其他角色相遇。從一個夢消失。出現。進入另一個夢。
他們不再能只是演出書中的劇情,說寫好的台詞。他們在小女孩的夢裡被放入新的處境,說出新的話語。那既是作夢者的心識變化,也是角色自己生命的。
「一旦夢過某個角色,那角色就不會完全消失。因為心所創造的一切事物都是永久的。當然,如果某個角色很久沒被召喚入夢,他們就會不告而別,前往探索這個國度的其他地方。」所謂國度的其他地方,指的是小女孩克蕾兒潛意識更深邃更不被覺知的角落。他們終於都被遺忘了。克蕾兒逐漸長大,她的夢境出現的是新的焦慮或想望,新的角色走進她的夢裡。這一切對希薇這些來自童話的角色而言,漸漸顯得渾沌不清。到了她們該離開女孩的意識,遷徙到她心裡更荒遠的角落去的時候。角色們試圖在女孩潛意識的某個所在建立城堡,重新講述書裡的故事。但是不知是從哪個微末的枝節開始,一切都歪斜與變形了。

這既是一個甜美的故事,也是一個可怖的故事。關於心的力量。心的扭曲,累積,抹消,與療癒的力量。那既是神奇的,也是毀滅的力量。沒錯,角色們有自己的生命。他們進入一個人的記憶,留在那裡,與意識或潛意識對話。但是他們也受到轉化,漸漸地身不由己,偏離故事原始設定的樣貌。故事不可能永遠停留在童話的層次。角色們在心的磁極籠罩下逐漸變形。像承受著一種,我們無法覺知,卻早已身在其中的業力。
希薇與其他童話角色在出發遷往克蕾兒潛意識的時候,對她的朋友——克蕾兒祖母年幼時的形象說:「來找我。」也許所有被我們遺忘,遷往潛意識領域的角色,都曾經在我們心裡留下線索,發出等待被覺知的訊號——來找我。
但是有多少角色,能夠找到穿越潛意識疆界的密道,浮上意識的表面呢?在《天大好事》裡,希薇的故事有個美好的結局。克蕾兒年老將死之際,又開始作夢了,希薇再度被她憶起,這次她身兼角色與說故事人,努力提醒克蕾兒那原原本本的童話故事。藉著在這位多年前的讀者心裡,講述她兒時讀過的故事,藏匿在她意識底層的故事終於逐漸一個字句、一個標點地被記起。
並且傳遞出去。
並且重被創造出來。

1/20/2005

30公分高度的宇宙

我的室友圈圈養了一隻狗,名字叫做小兔。有時她晚回家,我會幫她帶小兔出去散步。
小兔所感覺到的顯然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世界。離地三十公分高度的宇宙。在家裡的時候,牠的注意力幾乎都集中在我們這些和牠共用空間的人類身上,朝著我們隨手亂丟的橡皮球或玩具骨頭一陣跑,盡可能地搖尾巴,把你伸去拍牠頭的手舔得都是口水。可一出家門就不一樣了。門一開牠便自信滿滿地衝出去,把你和牠之間的空間拉成一條狗繩子的直線。

大部分的時候牠好像是憑藉嗅覺的指引。到街角路燈邊就不肯走了,抽著鼻子聞個不停。作為嗅覺不靈敏的人類,我大概可以用看的判斷,先前有別的狗在那裡尿了一泡,因為從路燈到柏油路有一道表面顏色比較深。你只好無奈停下來等牠。也不知道牠到底從別的狗的尿味裡聞到了什麼信息。是像火車站的黑板留言那樣嗎:「小黑注意,隨主人往大安森林公園方向前進中,請來一晤。」或是網路上的情報分享以及路況報導:「今日和平東路口有會拿雨傘戳狗的怪叔叔一名出沒。」說不定也隱含著族群緊張:「你們家犬別得意,我們流浪犬今天也有富含蛋白質食物攝取的尿液品質哩。」
等牠磨磨蹭蹭聞夠了,抬起腿來覆寫另一則新訊息上去。稍晚又會有別人像我一樣被狗繩子拖著來到這同一路燈邊,看著他們家小花專心到不行地解讀這則氣味的達文西密碼。於是,帶狗出去散步時的路線,根本沒法維持直線地前進,總是不斷受到我們無法感知的氣味訊號召喚牽引,被繩子那頭的動物拉著去靠近一些可疑的角落。氣味其實是空間的歷史,表示曾經有一隻狗來過,在這裡留下牠的記號。其他同類狗族,則藉著同樣的嗅覺稟賦,像史家一樣解讀這些過去的殘跡。
所以每次我帶小兔出去,就好像兩個史觀不同的治學者,在同一片空間裡硬是看到不同的史料。我的目標是要到便利商店買一盒鮮乳,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頭頂六十公分以上那些水皮黃什麼時候開花;巷子裡那棵樟樹先前被砍光了枝椏的,現在又毛茸茸地冒出淺綠色的新葉了;暗巷裡的行人,轉彎不減速的車;那個女孩的手織毛線圍巾很好看。小兔的目標……我不知道牠有沒有什麼目標,不過牠的注意力集中在地表以上三十公分左右的高度,走幾步就跑去聞路邊停著車輛的輪胎、電線桿、牆壁、花台、灌木叢,然後一無例外地朝著它們尿上一泡。說起來牠的人生觀很積極,不只觀察,還要介入改變。

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和小兔難免陷入路線不同之爭。這點也像史觀不同的學者。我想過馬路而小兔想繼續往前走。雖然盡力不露出人類的傲慢,還是忍不住:「那裡什麼都沒有,沒什麼好去的啦,還是去對面的便利商店好。」(換成學者語言:「那種題目有什麼研究價值嘛!真是。浪費時間!」)於是一人一狗在路邊僵持住了。站在路邊的吵架情侶可以從臉色看得出來,發生路線之爭的人與狗則可藉由拉緊成直線的狗繩子有效地判斷。幸好我室友養的是雪納瑞,雖然以牠的身材而言力氣算蠻大的,通常我還能夠保有最後的路線決定權。如果是拉布拉多或是更大的狗,大概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得承認我對狗不是太體貼,牠好像也不是太買我的帳。有一兩次我帶小兔回到家門口,牠根本就坐在地上拒絕進門。還沒玩夠嗎?可是我還有稿子要寫呢。這樣咕噥著拉拉狗繩子跟牠打商量,通常牠最後也會讓步。不過我常常覺得有點罪惡感。好像打斷了小兔對鄰近地區氣味地圖的勘察——牠可能覺得,小學後面還沒巡視到呢,噴水池那邊也是啊,怎麼可以就這樣回家了呢。更別提我打斷了牠覆寫氣味的行程。每天牠出門去,對著其他狗撒過尿的地方再尿上一泡,這樣逐個據點種下自己的氣味,直到分布構成一張屬於牠的氣味訊號之網,這是多麼重要的大事啊。不過我卻因為自己買完鮮乳要回家了,就擾亂了牠的布局。我很懷疑小兔是不是覺得我妨礙了牠的自我實現。尤其當牠坐在門口,不想進門的時候,我那種討厭打擾別人生活的個性就又開始感到抱歉了。

最近,我的室友說,她覺得小兔最近樣子變了。不但稍微胖了點,而且毛色變淡,腿部的毛也變少了。「以前牠四隻腿的毛很蓬鬆呢。洗完澡出門的話,腿上的毛都會像雲一樣飄飄的喔。」我看著小兔想該不會是我害的吧。因為最近我帶牠散了幾次那種完成度不高的步,於是牠自我實現的不滿足就反映在外表上了。我和一位養蘭花的朋友聊起這件事,他說他也同樣必須去觀察、猜想他的蘭花到底需要什麼。看見它長了一條新根,根上的顏色。如果他沒能立即理解那其中的訊息,知道天氣是否太冷,水分是否太少,蘭花也許就會死去。這世界充滿如此無聲的語言。不過我想狗在這件事情上絕對不只是實用主義的。有時明明已經完全沒尿了,到了電線桿邊還是要嗅半天,抬一抬腿。我絕對不懷疑即使帶牠散步上兩個小時,牠還是會一路重複這樣的動作。所以重點不只是真正地執行氣味的覆蓋,而是象徵。其實牠和我這種用文字思索世界的人有些共同點。我們同樣都是,藉著象徵,建構著氣味的宇宙。

1/13/2005

新年鐘

大家討論著新年去了哪裡的時候,有個朋友這樣埋怨地說了,「新年倒數的時候我還堵在車上呢。」已經抵達了熱鬧的城區,卻因還沒找好停車位而繼續在路上盤桓著。聽到有人這麼說,從來沒認真把新年倒數當一回事的我,一時不知要怎麼回答。應該表示同情嗎?「那真不幸啊,明年請早吧」。或是,「早知道還是搭大眾捷運系統」。不過,新年的第二天,卻在報上看到因人潮過於擁擠,捷運裡有人受推擠跌倒,嚴重受傷的意外。

也有人為了趕這波新年來到的寒流,上山去看雪景,在路上車子打滑,撞了山壁,因而夜宿派出所。十二月三十一日與一月一日的交替之夜,好像是一年一度位置座標的大轉換。城市裡的人跑上山,市郊的人跑進城。平常在家睡覺的人擠進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到外面指揮交通。天氣寒冷沒降低大家往外跑的興致,反而結冰下雪創造了更多非出門去不可的理由,一整夜人群受了午夜十二點那個神奇時刻的召喚,城裡城外地流動著。
仔細想想,一年的這個特定日子,累積的移動能量其實相當可觀。不知不覺它就成了一個非得出門做點什麼的夜晚。一個不可閒置的時間。中午一過,辦公室裡的氣氛就已經不同,有什麼隱隱地被期待著,使眼前平板的三四個小時比平常更失去了魅力。其實很不可思議,那一年交替的前後幾個小時,如何形成了一個果核般的中心,使時間香甜多汁的果肉朝向它而附著。剩下的渣滓,是派對還沒到來前,必須無聊地等待耗去的幾小時。
在川端康成《美麗與哀愁》的開頭,一對闊別多年的戀人一起在京都聽新年的寺廟鐘聲。那短短的一章,其實是充滿細膩的張力。當年,中年已婚作家與少女的不倫之戀,以少女懷孕、流產,分手為結局。那麼痛苦的回憶,也已經在時間裡漂洗得淡了。分手後兩人的生活各自朝不同方向發展,作家繼續寫作,少女則成了知名的畫家。新的生活覆寫在往事的創口之上,經過時間層層疊疊鋪蓋,創口也就彌合成了新的組織。以至於兩人還有可能在事隔多年以後,年關交替之際,疏遠客套地坐著聽鐘。

這聽鐘的一景,發生在新舊年度交替的夜晚。場景中是這對曾經相戀而今疏遠的男女,兩名藝妓(她們不清楚那段往事,但或許憑著職業識人的敏感而能感覺到氣氛異樣罷),以及畫家的女弟子(多少知悉內情,且因為愛慕著她的畫家老師,而使得她在這新年場合中,像是一雙窺伺的第三者眼睛。在往後的劇情裡這雙眼睛逐漸浮現,主導了故事的發展)。新年永遠不只是新的一年。它還負載了太多過去。但是在迎接新年的時刻,那些過去通常是不被指認的,潛伏在未被言明,不可碰觸的領地。鐘聲的音波響漾開來時,過去與未來的臨界點就這樣模糊堙遠地渡化過去了。
我老是想起這一年內發生的,南亞的海嘯。海底與海面同時經歷一次重大的整變。他們說馬爾地夫的海底珊瑚礁很可能都被海水瞬間的推力夷平了。因此即使島嶼復原重建,也再不會是原來那個潛水天堂了。忽然之間,那一帶海域便充滿了未知。從過去剩下什麼,未來出現什麼,消失的島,新生的島,記憶與營生的落腳點,都還在海洋那令人敬怖的湛藍裡,等待被發現。
有一年,我在紐約往倫敦的飛機上過了新年。因為是十二月三十一日的關係,搭飛機的人很少,經濟艙空到每個人都可以占據一整排的座位。供應飲料的時候,不論要什麼空服員都自動給你兩人份。我於是豎起座椅扶手,用空服員提供的毛毯(也是一次就給了兩條)為自己安頓一個蠶繭般的睡穴。外面是漆黑的機坪,視覺在遊蕩中偶爾遭遇一散佚在空間中的燈號。彷彿來自無所有之處。其實那並不是孤立的一個亮點。它與其他更遠處,看不見的燈號,共同定義著距離,以及方位。
登機不久,機長透過廣播宣布,大西洋東側的倫敦已經是午夜零時了。彷彿為了取信於我們,機上開始播放倫敦大笨鐘午夜十二點的鐘聲。平常看起來很嚴肅的英航空服員們竟然還唱著歌拍著手繞行起機艙來。原本的用意是為清冷的機艙增添一點新年喜氣,但鐘聲卻因為無線傳輸效果不佳而音質極差,沙啞地響盪在旅客寥寥無幾的機艙之中。
沙啞的鐘聲從遠處傳輸而來,斷斷續續的訊號格外令人感到遙遠。那鐘聲也像是停機坪上的燈,破碎的音質在機艙中湧現時,同時也是方向與距離的訊號,使你意識到其實與鐘聲的來處間隔遙遠。意識到此刻正漂浮在大西洋的正上方,不知如何界屬時間的領域。

1/06/2005

沒有奇蹟的江湖

周星馳電影《功夫》的前半部,是我們自小熟悉的那些武俠小說銅板背面的故事。厭倦了爭鬥的武林高手們,背負著不為人知的過去,隱姓埋名居住在破落的城寨裡,開一爿早餐店,裁縫舖子,或是當苦力。和別人一樣辛勤卑微地營生,巴巴地討好收租人以便拖欠租金。把一身的武藝當作殘疾般隱瞞起來。
彷彿經過什麼濾鏡的過手,篩去了武林大會,神仙俠侶的愛情,剩下這一切過後,疲憊而傷痛,沒有奇蹟的江湖。擁有武藝的這些人,想要比平凡人更像平凡人。然而某些厄運的時刻會到來,像磁鐵一樣召喚被埋藏起來的本能。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時機,他們便只好從無名的人群裡露出臉來,像搖晃的籤筒中跌出幾支不祥的籤。

然後殺戮就又開始了。
周星馳的喜劇總是建立在極殘酷的世界之上。一個擁擠,繁鬧,遍地黃金的世界,卻又是如此凶險地讓升斗小民無地容身。到處都是高上雲端的可能,使你看清自己是如何地被踩在地下。周星馳的主角經常是在這世界當中毫無籌碼的一個個人,懷抱著某種不合時宜到天真的執念。他們大聲說著理想的下一個鏡頭,就是被旁人吆喝著使喚來去。那個遍地黃金的世界近到就在這小人物的眼前,但他毫無門路,眼望屬於另一個次元的繁華。《功夫》的主角也是如此。在被黑幫暴力宰制的城市裡,這個秉性善良的主角妄想當一名壞人,好加入黑社會。作為一個苦無出路的年輕人代表(「你只是在等一個機會。」黑社會老大身旁的副手這樣對他說),他闖進一個不了解的世界∣∣那個破落的城寨。在那裡,江湖是蒼老的,過去是被埋藏的。對隱姓埋名的人們而言,城寨是一個終點。但來到當地找機會的年輕主角(以及後來尾隨而來的斧頭幫),卻錯誤地把它當成一個起點,從而進入了那個藉著髮捲、外穿的衛生衣、晾在欄杆上的胸罩、人字拖鞋……,來偽裝成日常的歪斜宇宙。由此衍生這許多令人絕倒,卻也悽慘殘酷的笑點。
每次看周星馳的電影,我總是一邊笑到不行一邊感到其中同時存在著陰翳殘酷的一面。彷彿電影本身便具有雙重性格,你可以看著它笑也可以看著它哭,走出戲院的時候無法確定心情是好還是不好。在那些笑點的背後,周星馳揭露了他眼見的世界。那並不是個輕鬆的世界。
清晨,為一些念頭所襲擊。乏力地看著那些念頭又召喚了更多的念頭。
然後,反覆想著《功夫》裡那個偽裝成日常的江湖城寨、那些嘗試重新過起另一種生活的角色時,想起最近讀的一本小說,班.歐克里(Ben Okri)的《飢餓之路》(The Farmished Road):
「在那塊初始之地,靈魂與尚未降生的同伴生活在一起。我們可以化身成千百種不同的形態,像是各種鳥類。我們過著毫無拘束的日子,成日只顧吃喝,嬉戲,以及憂傷。為了永生的可怖是如許美麗我們盡情吃喝;因為身心無所牽掛我們成日嬉戲。而我們憂傷,因為總是有些同伴剛剛脫離了凡人世界,重新回到我們的行列。他們回來了,神情那樣鬱鬱不歡,因為人世間的情愛被拋在身後,所有的苦楚又無所補償,來不及明白的東西依然無解,而就在他們好不容易剛剛開始要熟悉一些事情時,卻已經被拖回這塊原初之地。」

《飢餓之路》的主角小男孩阿紮羅,是個多次投生人世的老靈魂,這是他描述靈魂投胎前居住之地的一段文字。小男孩阿紮羅經常看見那些在人們身邊穿梭的幽魂暗影,意識到另一個世界的召喚。歐克里選擇這樣一個跨越人世與鬼界,似夢非夢的視角來說故事,於是使得生活中的悲喜在另一世界的幢幢暗影注視下無盡地流轉變遷,故事中的幸福不會一直幸福下去,不幸也不會永遠地不幸。人們毫無覺知之際,世界已在塑形或崩潰。一個格外寧靜的晚上小男孩阿紮羅想:「沒有幽影侵入我們的空氣,踩踏我們的屋頂或穿過各種物體。空氣清新而舒爽。我在睡夢中發現了無垠的空間,於是在其中無憂無懼地飄遊。天空一片祥和。一陣輕柔的風從我們的路上吹過,清走了空氣中的奇怪雜物。一切都如此地安靜、平和,以至過了片刻,我竟開始擔心起來。我對這份得來的寧靜感到不安。越是寧靜,我越覺得害怕。我預期著陰森的歌聲闖入我的心胸。我預期著看到幽魂愛侶在陽光的鋒芒裡纏綿。但什麼事也沒發生。甜蜜溶化了我的恐懼。此刻我不再害怕時間。」
那些,偶然地在世上為自己找到一個城寨般的居所的人,是不是都會有這樣的感受?
周星馳的電影還是有奇蹟的。總是在電影的最後,主角的奇蹟遭遇抵銷了四下埋伏的凶險殘酷。像是一種我們走進電影院之前,便已注定需要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