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1/2006

閱讀,不貼著世界的表面走

2006年7月 ELLE雜誌與博客來網站合作活動專訪

ELLE:如果用一句話來說,你覺得對你來講,閱讀是什麼?
張惠菁:
體會世界的許多方法之一。它絕不應該被當作唯一的方法,但少了這個方法損失也很大。

ELLE:在閱讀當中,最享受的部分是什麼?
張惠菁:
一本好的書,境界是有層次的。你十幾歲的時候讀,以為讀懂了,其實還在最淺的層次;二十幾歲的時候再讀,讀到高一點的層次;三十幾歲再讀,又更深入一層。像這樣的過程,既是發現一本書的境界,也是看到自己的成長。這些事大部分都是無法對人說的,說出口只能是百分之一。因此一定是孤獨的,孤獨而深刻。

ELLE:你覺得閱讀會讓人更有魅力嗎?為什麼?
張惠菁:
我覺得人是需要自己的空間的,每個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方法,讓自己與世界維持適當的距離,保持自已的節奏,而不是那麼貼著世界的表面走。有了這樣的空間,才會有魅力。不然你會覺得他性格好像缺了種景深。而閱讀就是養出這種空間的方法之一(當然並非唯一的方法) 。

ELLE:你最早的閱讀記憶?
張惠菁:
小時候媽媽會帶我到重慶南路的東方出版社買書。當年東方出版社有出版一系列世界名著改編成的少年文庫版。例如三國演義、水滸傳、基督山恩仇記等等,這些應該就是我最早的閱讀印象吧。

ELLE:現在正在讀的是什麼書?
張惠菁:
莎士比亞的《埃及豔后》(Anthony and Cleopatra)。

ELLE:什麼時候你會覺得手邊非得有一本書不可?
張惠菁:
以前我常常隨時都想要手上有一本書。等車的時候、搭飛機的時候、睡覺前...。幾乎是隨時都想拿閱讀來填。隨時都在買書。現在則沒有什麼時候是非得有一本書不可了。比如說,,等車的時候,,與其讀一本書,,還不如閱讀人或是身邊的空間。能夠讓心空下來,,才有填滿的時候,我覺得閱讀的品質反而提高。


張惠菁覺得有魅力的男人應該閱讀:

浪人劍客
張惠菁的理由:台灣男人很可憐,從小被教育著追求成就。但是我覺得完全成就導向的男人是沒有魅力的。這本漫畫獎的是追求劍術的修練,以及尋找對於力量的定義。讀過這本漫畫的男人對於自己的人生追求,應該擁有另一個思考的觀點。

莎士比亞全集
張惠菁的理由:西方的文學經典,一個有教養的人類必讀的書,也擁有極為豐富的人物性格和故事,每次重讀都可以發現角色的不同面貌。我覺得一個有魅力的人往往會因為自己的豐富,因而可以看到其他人的豐富面向。

紅樓夢
張惠菁的理由:東方的文學經典,是一個有教養的人類必讀的書,也都擁有極為豐富的人物性格和故事,每次重讀都可以發現角色的不同面貌。我覺得一個有魅力的人往往會因為自己的豐富,因而可以看到其他人的豐富面向。

東坡詩選析
張惠菁的理由:詩的文字有一種精鍊的、獨特的空間感,跟散文小說都不一樣。對我來說,讀詩的男人在魅力上就一定會加上幾分。現代詩也許閱讀的門檻太高,但是蘇東坡的詩應該好讀又有寬廣的眼界。很多人覺得魅力是外表的光鮮亮麗,但是我覺得沒有經過挫折的人通常會缺少幾分更深厚的魅力。就像經歷被貶謫卻依然擁有豁達人生態度的蘇東坡。

金剛經
張惠菁的理由:這是一個強調自我的年代,但是閱讀應該是要放掉你的自我,去與另一個角色相會。這本書就像是一個基礎的教學,讓你知道自我不是那麼重要,可以完全的放空,然後你可以進到另一個境界。就像一個基礎的方法學,不管是面對生活、閱讀,或者任何其他面向,都是唯有你放空自我時,才可能真正進入最豐富的世界,也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穫。

7/27/2006

一句沒聽見的話

世界盃足球賽落幕了。但留給人們最大的懸念,不是哪個戲劇性的進球,而是一句我們沒聽見的話。
法國隊的席丹在冠軍決賽中,頭擊了義大利的馬特拉齊,隨即被紅牌出場。幾乎大家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怎麼穩健持重的席丹會做出這樣的事。在那段一再重播的錄影畫面中確實可以看到,馬特拉齊緊跟在席丹身後,嘴形不斷開闔說著什麼。義大利隊拿走了冠軍獎盃,但是球迷們還在問,他到底說了什麼?

在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我在網路上至少看到三個版本的說法。一說是諷刺席丹的阿爾及利亞裔出身。二說是侮辱席丹的母親和姊姊。另外是咬緊了席丹曾在義大利尤文圖斯職業球隊踢球,罵他忘恩負義之類的話。根據後來席丹的公開說明,第二種說法是比較接近的。
那是一句我們都沒聽見的話。但所有的推論都以為,一定是對準了席丹的某個弱點、他最在乎的人與事,像一枚楔子般插進心頭縫隙,然後憤怒就從那裡爆發了。網路上流傳的有關「那一句話」的說法,基本上都是環繞著他的出身,他的過去,他的親人。
於是在那一天,球場不只是球場,決定勝負的不是技巧、體力,這些純體育的因素。是關於「你是誰」,「你在乎什麼」。球場內外的界線消失,比賽時間的限制也泯滅:過往、出身,被帶到了場上;而那一下頭擊,又將跟著他走到場下,成為一生的紀錄。我們這些觀眾可曾意識到,我們所注目的球場,乃是席丹以及其他所有球員,生命的一部分而已?他並非只活在球場上。踏上草坪時,身上攜帶著生活裡的愛憎。
在許多球星光環耀眼,拍起廣告架勢更勝明星的這個時代,席丹長得並不好看,早早就禿了頭,看上去樸素而沉默。我想起讀到過的一些關於席丹的小故事。幾乎所有在席丹開始踢球的早期認識他的人,都會提到他的害羞膽怯。十五歲那年,把席丹帶進嘎納隊的瓦爾勞德說,他當時看出「這孩子的怯場主要是因為性格內向的關係,一旦想辦法讓他進入正軌的話,他的前途將不可限量。」瓦爾勞德還回憶過席丹因為打了在場上踢他的球員而被教練罰掃地。十六歲時席丹在他的第一場職業球賽中遭遇一位對手,也就是後來和他同為法國國家隊隊員的德塞利,兩人在場上有不少肢體衝突,席丹回憶德塞利的骨頭很硬,而德塞利則說席丹當時還膽怯得像個小孩子呢。

這個阿爾及利亞裔,貧窮出身,曾在馬賽球場撿球的孩子,是怎樣成為世界頂尖的球員的?是不是真如當年瓦爾勞德所說,克服了他內向的性格,才成就其不可限量?那克服的過程,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事?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兩段關於李後主的評論,我特別喜歡。「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越深,則材料越豐富,越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越淺,則性情越真,李後主是也。」王國維把詩人分為兩類,一種需要有較多的經歷和體會,另一種則正好相反。李後主,正因為他是在深宮裡養成的,對外在世界的閱歷不多,因而保存了一種直觀的銳度。但也正是因為這個銳度,在南唐亡國,面對不再友善的宇宙,才能寫出後期那麼深刻沉痛的作品來。宮殿是個培養皿,長期以恆溫恆濕養成著這枚珍貴的菌體,然後放出去,讓他在突然的溫度變化中,完成劇烈的抽搐。我們稱之為藝術和美。
時間、命運,是以什麼樣的方式養著我們?等待那打開培養皿的一刻來臨時,我們才知道我們會從什麼方向被檢證,留下什麼樣的姿態。
足球員當然不是主觀的詩人。在現代國際化的職業足球場上,頂尖的球員會被簽到另一個國家去踢球,像到各樣的環境裡打開培養皿。球員多國籍的組合使他們必須適應各種球風,養成技巧以及性格,處理球場外複雜的關係,決定年少時的潛力是不是得到發展,或者就此隱埋。要練得既有爆發力又冷靜,要練得會激怒對手但不會為對手所挑釁。

我總覺得,那一下頭擊的瞬間,席丹或許又成了當年那個內向的孩子,不明白為什麼對踢他的人還手會被教練罰掃地。他本性羞怯,卻要學著在球場慣見的語言與肢體衝突中立足。有時他以球技繞過暴力,有時候也動粗。也許隨著歷練與成長,他畢竟突破了性格的某些限制,才到達今天的高度。也許有些性格,一直不曾改變過。
那一句我們沒有聽見的話。它就像一句咒語。並且籠罩在這咒語下的人不只是席丹。我們這些在電視螢幕前盯著那戲劇性、又彷彿命定一幕的觀眾,都一起看見了那魔咒揭露的世界。
那一刻我們意識到球場彷彿劇場,淚水,汗水,真摔,假摔,技巧的展現,暗中的拉扯,國族主義的吶喊,與排外的冷潮熱諷…。一個球員經歷這一切才站上了世界盃的球場,像是盤球穿過重重的防守。會到哪裡?誰也不知道。即使已經在歷練中變得沉穩,性格裡某個微小的角落,也許還封存著原有的靦腆。而爆發的憤怒,也還如同一名內向少年第一次遭遇衝突時般地,新鮮激烈。
那一句我們沒聽見的話,也許提醒著我們這樣的訊息:世界不只由優美細膩的技巧成就所構成,還有無理可說的潛現象與衝突,很多時候一個人必須獨自消化、承受,以便走得遠一些。

7/20/2006

高原與鐵路

我那住在北京的朋友小凡,計畫今年要到青海去當一個月的志願教師。據說是個偏僻苦寒之地,原來就只有一個老師。後來唯一的老師也不幹了,只好由附近寺廟的喇嘛代課兼當校長。八十幾個小孩,不分年級地在一塊兒上學。

對於不習慣當地氣候的人而言,夏天已經是最不苦的時節了。為了避免城市知識青年的熱情,一下地就被嚴峻的環境給磨平,特別挑了夏天去。即使如此還是被她的朋友們唱衰,大家都拿聽說那裡多苦多苦來嚇她,說她住不了三天就會哭著要回北京,巴巴地在村口等車來接。小凡不為所動,堅定要在今年執行她的青海之行。
預定出發之前兩個星期,小凡患了感冒,而且還咳嗽。感冒在平地是小事,但到了高原空氣稀薄之地,卻是致命的。「感冒沒好就不能去。」醫生和去當過志願老師的前輩都這樣警告她。看來真是不能掉以輕心,她也確實聽話在家養病,等著感冒好。誰知道都等了三個禮拜了,還是咳嗽。眼看遠在北京的幾隻感冒病菌,又要讓青海的八十個孩子度過一個沒有老師的夏天了。
就在小凡等待感冒痊癒的這段期間,青康藏鐵路通車了。忽然之間,青海、西藏變成新聞的焦點。這條全長一千一百四十二公里,海拔最高的鐵道,使從青海到西藏的旅途,縮短成十三個小時車程,並且是坐在設計如同機艙、有隨車醫生、補充著氧氣以防高山症的車廂裡到達,大大地降低了旅途的難度和危險。在新聞裡我們透過攝影機鏡頭看見,那些白雪皚皚,巨大凜然,充滿神性的山脈,就在月台之外,彷彿伸手可及。
一個多世紀前,鐵路剛被引進中國時,曾遭遇到強大的抵抗。這一頁歷史,是中國現代化初期最激烈的撞擊之一。火車被妖魔化,有的路段才建完就被拆毀。而且反對者不只是未受教育的小民,還包括沈葆楨等知識分子與重臣。記得以前在教科書裡讀到時,只覺得那些反對意見愚昧、民智未開。現在我反倒覺得可以想像、而且同情,那些第一次看見火車的人,會有多麼地驚恐。
在火車出現以前,這塊大地上,從沒有任何人、任何物種,可以用那樣的速度,那樣機械而無視於環境的方式,冒著黑煙呼呼地前進,彷彿一把利刃切開大地的肌理。反對者認為這會震動祖先墳塋(其中最重大的當然是滿清的皇陵),破壞風水。另外就是占用良田,影響百姓生計。
這是一種與現代文明截然不同的土地觀。對於當時的人來說,土地是育養性的,她的第一個是作用是作為良田,成為升斗小民依賴、附著的地床。徵用田地築鐵道會剝奪了這個根基,使人民流離。他們的另一個視角是死者的角度。對於當時的人而言,埋入了地底的死者,並不真的在死亡的瞬間就斷絕了與此世間的一切聯繫。他們像植物的根莖般藏在地底,卻仍然能對世間的事物產生影響作用。

土地是神祕的,是在混沌,曖昧,黑暗中孕育著滋養的力量。對於世代抱持這樣觀點的人群,第一次看見火車呼嘯著切開地平面,那景象對他們而言必然是極端暴力的吧。
當時的觀點,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或許人類小看了天地的容量。當鐵道最終在大地上被築起,它也成為大地的一部分,轉換一種方式來育養與支撐著這個人世。
許多新興行業因鐵道而生,人群沿鐵道而居。近年大陸有一套電視影集「鐵道突擊隊」,是以抗戰時期在山東南部游擊抗戰的「魯南鐵道大隊」為題材。據說有些身手矯健的人,能從行進中的火車躍上躍下,把火車上的貨物偷下來換錢,形成一種特殊的行業,叫做「吃兩條線」。日人占據山東後,鐵道成為運輸物資的補給線,對鐵道軍事控管轉嚴,「吃兩條線」這一行也隨之沒落。但這群亦盜亦俠的人物,卻組織為抗日的游擊隊伍,炸毀鐵路橋梁,劫掠日軍的物資。一九四五年日本宣布戰敗,棗莊一帶的日軍是直接向這支由遊民、飛賊、工人組成的游擊軍投降的。
「吃兩條線」這行業,可能是鐵路在中國帶來的戲劇性產物之一。距離一八七七年沈葆楨下令拆除吳淞鐵路不過半世紀,中國人民已經習慣鐵路的存在,而且找到在它沿線營生的方法。
我不太喜歡拿「人定勝天」來形容人造的建設工程。這地球上的空間,險阻有時,展開也有時。如果不是青康藏高原的天險,便不會形成有效的保護,使西藏如同一個雪櫃般封存著宗教教法的根基,在適當的時機傳了出來,使許多包括我在內的二十一世紀人受益。還有可可西里的藏羚羊,要不是入藏之路那麼難走,恐怕遭遇的獵殺遠比現在更多,不是死絕了,就是剩下少數的幾隻被養在柵欄裡從觀光客手中接食物吧。但總也會有那樣的時候,一條道路被開闢出來了,轉換了環境與我們之間的關係,封存在雪域裡的心靈與自然的寶藏,能讓更多人接觸到。我寧願認為是時候到了,這被鐵道橋梁連通起來的空間應當被珍惜愛護,而不是自大地以為是人類對自然的又一次征服。
直到我寫這篇稿子之時,小凡仍然在等待著感冒痊癒,等待著進入青海的時機為她敞開。小凡說:「我怕這次去不了,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我覺得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時機這東西是難測的。今年去不了,明年也許因為新的工作,因為家人,因為身體狀況,因為種種牽掛種種因素,更加去不成。雖然感冒聽起來像是一件小事,但自然正是透過微小的事物,改變著時機,以及命運。
我希望小凡能去成。希望那八十個孩子今年夏天會有一個老師。

7/13/2006

選秀

自從去年「超級女聲」使李宇春一夕成名,今年各種歌唱選秀節目仍然持續在中國發燒。同時進行中的除了超女,還有「夢想中國」,「我型我秀」,「加油!好男兒」等等。一個夏天,來自各地的少男少女們,通過預選,經歷一輪又一輪的淘汰賽,五十選二十,二十選十…,一路競爭到獲得賽區代表權,再集中進行全國總決賽。在中國的龐大地理空間上,選手的本事被轉化成有形的距離感——能走多遠、到多靠近北京的地方?能不能站進決賽的攝影棚?

為了增加張力,許多節目都在淘汰賽中設計有兩兩抓對廝殺的PK戰。表現明顯優異的選手,在評審手中得分較高,能直接取得晉級通行證。但是實力相近的,就要用PK的方式,決定誰能搶上剩下的名額。
每個節目PK規則不同。有的是由評審指定某二位選手PK,讓他們各自再有一次表演機會,而後評出一位出線。有的則是讓觀眾的手機投票數來決定誰去誰留。不管是哪一種,總之PK賽機制的設計,是從一整組入圍的選手中,單獨地拉出二個來,讓攝影機聚焦在他們身上。這時暴露在燈光下的,就不會只是他們的表演,還有他們的故事。選手們在主持人的引導下,紛紛說起感傷的過去,剛過世的祖父,離異的父母,在異鄉的奮鬥,省吃儉用的生活等等。而他們的家人可能就在台下,跟他們一樣地淚流滿面。
這種節目操作方式一方面確實吸引了觀眾的投入,另方面也一路受著批判。有人認為這正是一代少男少女們的故事,他們當中不少人來自單親家庭,是獨生子女,想要成名、過上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另一些人則認為節目炒作煽情,選手個個都要在台上掉淚搏同情,可實際上他們年紀還輕,並不真的有多少歷練好說,反而暴露了自身的乏味與單薄。無論如何,這確實是個每人都擁有十五分鐘主秀的時代。
但那十五分鐘畢竟不同於日常的十五分鐘。聚光燈對選手們到目前為止的二十幾年經歷,產生一種重新組織、局部放大的作用。某些遭遇和挫折特別能被說成故事,甚至換算成注意力、選票,與晉級權。這些事的重要性被擴大,位階提高。也許不是有意為之,但在眾人的眼光注視下自然就理出了一套勵志片般的說法來。
問題是,故事權不會只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一些選手開始冒出頭,網路上就開始冒出誰整過容,誰結過婚的傳聞。舊照片被貼上網,匿名的同學鄰居開口報料,傳聞跟著賽事發酵。他們還沒成為明星,就先預習了無所不在的、小報式的檢驗目光。一切都發生得極快速,快速的名聲,快速的流言,快速的惡意,快速地檢驗你是否過得了這關、燈光能停留在你身上多久。

或許要吃娛樂這行飯,還真的得過這些關才行。畢竟今天出唱片已經不是歌唱得好不好的問題,還得先一步適應、判讀你在這行業裡存活的長短。我們已經來到這樣一個時代,小我的歷史受到格外多的關注。這件事既印證在許許多多的部落格書寫,也印證在全世界各種真人秀(Reality Show)節目中。
但畢竟選手們都很年輕,每當二個選手在PK時被主持人要求發表感言,他們所說的常常是「有夢想,就會實現」、「我相信我是最棒的」,這一類令人冒汗的話。不幸的是,當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最棒、最特殊的,其結果便是一點都不特殊。一開始我很怕聽到這樣的話。畢竟他們當中絕大部分的人,馬上要面對夢想不會實現、自己不是最棒的事實吧,那時他們要怎樣面對信念的破滅呢?
不過,連續看了幾集選秀節目後,我開始修正我這老人家的多慮了。「有夢想,就會實現」、「我相信我是最棒的」這樣聽來天真的話,有時是選手世故的姿態。(而我之不再為他們冒汗,則是一個觀眾變得世故的過程吧。)況且,如果是會被檢驗、會被校正的信念,那麼就即早檢驗即早校正吧,這是倍速時代的遊戲規則。無論靠的是實力出眾,模樣好看,還是悲慘的身世打動人心,在這個夏天的競賽中,總有人會走到最後的舞台,有人只能走到半途。當稱作「夢想」的魔法沒有發生,還要再回去過自己的日子。
但故事不在那兒結束。故事延伸到舞台底下,在沒有觀眾的地方,不是說出口就完了。節目結束後,故事的下一階段才剛要開始。像李宇春那樣被票選出來,一夕成名,是一種故事。中途淘汰,十五分鐘曝光後便被遺忘,也是一種故事。沒有哪一種是比較容易的。但那十五分鐘也不是不留痕跡的,一個人還得獨自面對他那些在聚光燈下被掀翻了、被局部放大扭轉的過去。
人的故事是在這樣過程裡一點一滴寫成的。不是僅僅在聚光燈下。

7/06/2006

到另一個城市去生活

到另一個城市去生活,有兩種危險。一是過得太像原來的自己,另一是太不像。
說危險其實也不是真的危險,應該說是兩種不同的傾向,暗地裡互相較著勁。事實上,你不可能完全採取前者,或完全是後者。最終一定是有些舊習慣、有些新做法,相當比例地混合著,就這樣達到了平衡——你不知不覺中給自己找到了一種方式,卡榫進城市的一方空間裡。

影響你在一個新城市裡調整生活方式的因素有很多。第一是空間。我是在台北長大的,對我來說台北從很多方面來說都算是便利的。巷口有7-Eleven,過一道馬路就有滷味攤、麵包店、咖啡館,二十四小時書店在公車跟捷運可及的地方。這種我們在台北習以為常的機能,很多城市並不這麼方便慷慨地給予。在住商分離較為徹底的城市,又住到和主市區隔著一條河對岸的地方之類,就不可能像在台北一樣,大黑夜裡跑出門去吃客刨冰或是買本書吧。這就是為什麼當我在類似像美國的紐澤西州,這種沒有車幾乎等於沒有腳的地方時,常常都有種被綁架了的感覺。——窗外的風景很優美,林木也敬業地欣欣向榮著……,但我可不可以出門買個甜甜圈啊?
和空間直接相關的是移動方式。在台北我是大眾運輸工具的愛用者,到了其他城市也還是喜歡利用當地的大眾交通網絡。即使是在計程車相對便宜的地方,例如上海、北京,我住在這些城市的朋友們基本上都習慣隨手攔出租車,唯有我還是很小市民地想搭公車。在上海的第二個禮拜,因為朋友們都唱衰我搭公車行動的念頭(所持的理由包括擁擠啦、天氣熱啦、扒手多啦),我只好自己盯著路上的站牌看,記下上面的地名。這樣拼湊著發現了某兩個熟悉的地名,可以經由某路公車串聯起來,在從一條路線連到另一條,由點到線到面地編組著我對這個城市的認識,第三週起基本上我已經到哪兒都搭公車跟地鐵。

對於搭乘大眾交通工具的偏執,我有一套振振有詞的理由。認識一個城市最好的方法應該不是搭計程車——計程車算是相當直截了當的一種移動法,從出發的地方上車,請司機開到你想去的地方門口停下來,連停車位都不必考慮,司機要是繞了路你還跟他理論。但對於初來乍到認識一個城市的新手,這種從A點到B點的直接關係,反而太功利了點。搭公車多少會有一些繞路,下了車還得自己走一段距離什麼的,但正是這種過程,無意中便讓你發現了一家店、一間館子,沿途風景照相般存放在記憶裡,埋下下一個意義附著的起點。
以上就是我為自己建立的「人人應當多搭公車」理論,當然背後還有一、省錢;二、習慣等理由。這大概是我前面說的,不希望因為是到了另一個城市,就變得太不像自己的部分。
還在熟悉上海公車站點期間的某一天,我搭車到南京西路買東西,回程找不到相反方向的公車站牌,乾脆步行走上一段。逐漸地,在步行的速度中,脫離了上海最繁華市區的燈火,走進車輛已經變得稀少的地段,緩慢沉澱到冷清的過程。拐過幾個彎,行經一較為老舊的城區,地面忽然又熱鬧了起來。那是另一種熱鬧,天氣開始熱了,許多人把椅子拉到人行道上,弄堂口外。他們有些人穿著白色的汗衫,或是條紋的睡衣,分別是在乘涼,下棋,聊天,炒菜,或是吵架。那些你以為該在圍牆裡的生活,就在路邊的人行道上坦白地發生。

和這些聲音景象同樣生鮮活躍的,是味道。許多人還是有隨手將垃圾往屋外丟的習慣,我早上去搭公車的路上,常會看見地上一攤新鮮的茶水,「喔,今天早上喝檸檬紅茶啊」,立頓茶包和檸檬片都在裡面,茶水的形狀也是那種剛潑出來,很有動態感的樣子。大概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到了晚上,路面的味道明顯和早晨時不同,那是一整天生活產出的廢棄物所致,實在不是很好聞。再晚些,等這些在路邊的下棋聊天社會型活動陸續結束,人們回到屋裡睡眠的時候,會有掃街車把一整天累積的垃圾和氣味清洗乾淨。於是城市又準備面對新的一天。
無論別人是怎麼表述上海的繁華,雜誌封面總是那些超高樓層飯店或企業大樓,美麗的明星與模特兒,但一座城市的存在,其依賴於夜間的路旁聊天、垃圾的氣味,這些現代都市竭力要掩蓋,要讓它們不那麼惹人眼目、刺激感官的聲音與氣味,恐怕一點都不亞於那些鮮亮的外表。我想起王安憶的小說《富萍》,寫繁華的核心之外圍,一些小人物就著城市的一個角落,結構起來的生活。
我在上海租的小公寓,位在蘇州河邊,有一扇窗開向了河景。有人告訴我蘇州河是上海市對外清運廢棄物的要道。「這麼說這條河是城市的大腸囉?」我說。「可以這樣講。」他們笑著回答我。夜裡,安靜的河面上會有貨船緩緩駛過,載著這一整天上海產出的種種,被遺忘的,被棄置的事物,不知朝向何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