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3/2006

選秀

自從去年「超級女聲」使李宇春一夕成名,今年各種歌唱選秀節目仍然持續在中國發燒。同時進行中的除了超女,還有「夢想中國」,「我型我秀」,「加油!好男兒」等等。一個夏天,來自各地的少男少女們,通過預選,經歷一輪又一輪的淘汰賽,五十選二十,二十選十…,一路競爭到獲得賽區代表權,再集中進行全國總決賽。在中國的龐大地理空間上,選手的本事被轉化成有形的距離感——能走多遠、到多靠近北京的地方?能不能站進決賽的攝影棚?

為了增加張力,許多節目都在淘汰賽中設計有兩兩抓對廝殺的PK戰。表現明顯優異的選手,在評審手中得分較高,能直接取得晉級通行證。但是實力相近的,就要用PK的方式,決定誰能搶上剩下的名額。
每個節目PK規則不同。有的是由評審指定某二位選手PK,讓他們各自再有一次表演機會,而後評出一位出線。有的則是讓觀眾的手機投票數來決定誰去誰留。不管是哪一種,總之PK賽機制的設計,是從一整組入圍的選手中,單獨地拉出二個來,讓攝影機聚焦在他們身上。這時暴露在燈光下的,就不會只是他們的表演,還有他們的故事。選手們在主持人的引導下,紛紛說起感傷的過去,剛過世的祖父,離異的父母,在異鄉的奮鬥,省吃儉用的生活等等。而他們的家人可能就在台下,跟他們一樣地淚流滿面。
這種節目操作方式一方面確實吸引了觀眾的投入,另方面也一路受著批判。有人認為這正是一代少男少女們的故事,他們當中不少人來自單親家庭,是獨生子女,想要成名、過上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另一些人則認為節目炒作煽情,選手個個都要在台上掉淚搏同情,可實際上他們年紀還輕,並不真的有多少歷練好說,反而暴露了自身的乏味與單薄。無論如何,這確實是個每人都擁有十五分鐘主秀的時代。
但那十五分鐘畢竟不同於日常的十五分鐘。聚光燈對選手們到目前為止的二十幾年經歷,產生一種重新組織、局部放大的作用。某些遭遇和挫折特別能被說成故事,甚至換算成注意力、選票,與晉級權。這些事的重要性被擴大,位階提高。也許不是有意為之,但在眾人的眼光注視下自然就理出了一套勵志片般的說法來。
問題是,故事權不會只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一些選手開始冒出頭,網路上就開始冒出誰整過容,誰結過婚的傳聞。舊照片被貼上網,匿名的同學鄰居開口報料,傳聞跟著賽事發酵。他們還沒成為明星,就先預習了無所不在的、小報式的檢驗目光。一切都發生得極快速,快速的名聲,快速的流言,快速的惡意,快速地檢驗你是否過得了這關、燈光能停留在你身上多久。

或許要吃娛樂這行飯,還真的得過這些關才行。畢竟今天出唱片已經不是歌唱得好不好的問題,還得先一步適應、判讀你在這行業裡存活的長短。我們已經來到這樣一個時代,小我的歷史受到格外多的關注。這件事既印證在許許多多的部落格書寫,也印證在全世界各種真人秀(Reality Show)節目中。
但畢竟選手們都很年輕,每當二個選手在PK時被主持人要求發表感言,他們所說的常常是「有夢想,就會實現」、「我相信我是最棒的」,這一類令人冒汗的話。不幸的是,當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最棒、最特殊的,其結果便是一點都不特殊。一開始我很怕聽到這樣的話。畢竟他們當中絕大部分的人,馬上要面對夢想不會實現、自己不是最棒的事實吧,那時他們要怎樣面對信念的破滅呢?
不過,連續看了幾集選秀節目後,我開始修正我這老人家的多慮了。「有夢想,就會實現」、「我相信我是最棒的」這樣聽來天真的話,有時是選手世故的姿態。(而我之不再為他們冒汗,則是一個觀眾變得世故的過程吧。)況且,如果是會被檢驗、會被校正的信念,那麼就即早檢驗即早校正吧,這是倍速時代的遊戲規則。無論靠的是實力出眾,模樣好看,還是悲慘的身世打動人心,在這個夏天的競賽中,總有人會走到最後的舞台,有人只能走到半途。當稱作「夢想」的魔法沒有發生,還要再回去過自己的日子。
但故事不在那兒結束。故事延伸到舞台底下,在沒有觀眾的地方,不是說出口就完了。節目結束後,故事的下一階段才剛要開始。像李宇春那樣被票選出來,一夕成名,是一種故事。中途淘汰,十五分鐘曝光後便被遺忘,也是一種故事。沒有哪一種是比較容易的。但那十五分鐘也不是不留痕跡的,一個人還得獨自面對他那些在聚光燈下被掀翻了、被局部放大扭轉的過去。
人的故事是在這樣過程裡一點一滴寫成的。不是僅僅在聚光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