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2006

風中沙堡

有兩個女人,她們的命運像是一種充滿示現意味的對生。彷彿沿著歷史的脊稜線縱走,一人在向陽的光處,另一人在向陰的暗處。但某一日,歷史忽然翻了個身,光亮的便進入了暗影,黑暗的進入了光明。
這兩個女人,一個是雷妮‧瑞芬舒丹(Leni Riefenstahl),一個是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兩人皆生於二十世紀初,年齡只差四歲。都是美麗的女性,都曾與一個和納粹有關的男人傳出過緋聞。但她們一個是德國人,一個是出生於德國的猶太人。這使得她們在不同時刻,分處歷史脊稜線的兩側。

對瑞芬舒丹我所知不多,主要來自毛尖的文章〈非常罪和非常美:關於瑞芬舒丹〉。她生於一九○二年,柏林。原本是個舞者,後來成了演員,導演。一九三四年她接受希特勒的邀約,為國家社會黨的紐倫堡閱兵拍攝紀錄片。這部《意志的勝利》、以及兩年後受國際奧委會委託拍攝的柏林奧運紀錄片《奧林匹亞》,均被視為電影美學的經典,影史上的重大成就。
大戰一結束瑞芬舒丹就遭到逮捕,入獄。她為希特勒拍的紀錄片使她被貼上納粹同路人的標籤。好萊塢拒絕她的電影,終其一生她處處受到抵制。且因為是美麗的女性,所以人們也從未停止猜測她是不是希特勒的情人,雖然她始終否認。九十五歲那年她的攝影展仍然受到包圍抗議,使她說出「不要因為我為希特勒工作了七個月,而否定我的一生」這樣的話。
對於漢娜‧鄂蘭,這趟旅程恰恰是反向的。她出生在一九○六年。作為一個猶太人,她的青年時代正成長在反猶太氛圍的步步進逼之中。十八歲,她愛上了師長海德格,兩人的書信往返透露了不尋常的感情。對年輕的漢娜‧鄂蘭而言,那似乎是一段痛苦的愛。海德格已婚。並且,若說當時的德國正被割裂為兩端,一邊是跟隨納粹領導的「正確」的人群,一邊是受迫害的、反抗的,猶太人與共產黨員等等,則漢娜‧鄂蘭與她當時仰慕的海德格並不在同一邊上。海德格也許和瑞芬舒丹一樣,即使不是直接地支持納粹的意識形態,也是對它底下的犧牲者視而不見的。當弗萊堡大學的校長因拒絕接受政府禁止猶太人受教育的命令而被免職,海德格正是接替成為新任校長的那個人。
戰前,漢娜‧鄂蘭參加營救反政府人士的活動,遭到逮捕,監禁五個月而後逃脫。一九三三年她離開德國,逃往法國,再往美國。經歷驚濤駭浪的歷史她的哲學開展盛放。關於極權主義,關於惡的平庸,關於人的條件…戰爭結束,時間將她從被壓迫者於暗處的位置,轉向光亮的舞台一側,她成為二十世紀無法忽視的思想與聲音。年輕時那聰慧但神經質的美麗,蛻變為晚年舒坦放鬆智慧的笑容。

一人被醜惡包圍之時,另一人正注視著美。一人站上發言台時,另一人背負罵名而緘默。在歷史的脊稜兩側,兩個女人的命運微妙地對稱著。
造成命運位置的這道歷史的脊稜,本身便是變動的。當猶太人遭遇迫害,被趕離家園、監禁殺害的大難之日,對漢娜‧鄂蘭和她的同胞而言,正像是一個世界的傾覆吧。而當國家與強人兵敗如山倒,自己被暴露在勝利者的審判之前,這對瑞芬舒丹,又何嘗不是原來世界的解消?使我聯想到在佛書上讀到的描寫:初禪天以下的世界,被大火所焚,如奶油般地變形融化;二禪天以下的世界,被大水所淹,像食鹽般在水中消融;狂風捲滅三禪天,萬物化作虀粉細塵,就像馬奎斯《百年孤寂》中的馬康多;這許許多多,短暫世界的形成,與壞毀…一個個小宇宙,像朝花般開放,又收束。
命運被給予一個位址,但只是暫時的位址。那位址有時使我們目盲。在歷史的某個時刻,當瑞芬舒丹關注於閱兵與奧運,鏡頭前的美學時,她或許真是沒有看見、或者看見了而不曾理解,那些被壓迫流離的人。專注於一片葉子,便錯過了一整座森林。
但風中沙堡消散,重組。睜開眼時,原來站在城堡裡的,到了城堡之外。
也許那才是個起點,開始認識自己做為人的處境。
漢娜‧鄂蘭認為,只要改變了與時間的關係,人可以獲得重生。重生的關鍵,不是遺忘,而是寬恕。在審判戰犯的高潮時刻,她仍然談論寬恕:不是去寬恕惡的行為,凶殺與暴行不能被寬恕。是寬恕人。那些在平庸陳腐的惡面前顯得蒼白無力之人。他們和我們一樣。
她說人類生命是世界所造就的,每一個主體都同時是客體。她說:「多樣性,是地球的法則。」
我總覺得,這正是看過了世間變換的沙中風景,曾目睹歷史正反面劇烈翻身之人,所說出的話,所養出的寬容。

至於瑞芬舒丹,我所知有限的、關於她後來人生的片段是這樣:她沉寂了一段時間,不再拍電影,也許人們認為這位曾為納粹拍片的導演已經完了,但她似乎用另一種方式看見她所關注的美。六十歲時她旅行到非洲,在努巴人的部落中住了一段時間,拍攝一系列照片。七十一歲她學了潛水,進入熱帶海域彩色繽紛的世界。九十三歲那年蘇丹內戰爆發,她冒險前往,探視當年曾在她鏡頭前的努巴人,直升機墜毀,卻只傷到老太太的肋骨,她活了下來。這驚人頑強的生命力,仿彿注定要睜大眼睛見證動盪二十世紀的完結。她死時是二十一世紀二○○三年,活了一百○一歲。
「多樣性,是地球的法則。」漢娜‧鄂蘭說。這句話,當瑞芬舒丹帶著她的攝影機,潛入海底,在海流中與一朵舒展綻放的海葵對望時;當她在戰鼓聲中到了蘇丹,看見在黝黑的皮膚上塗擦白色粉末,祭悼亡靈的努巴人時,感受到了嗎?

11/23/2006

姨丈

我母親有四個姊姊,三個哥哥,一個弟弟。我的大阿姨和大舅舅,年紀都比母親大上十來歲。母親身為家中最小的女兒,還年幼的時候,她的大哥大姊就已經成年進入社會、或嫁入另一個家庭。往後他們幾乎像是我外公外婆的助教,協助弟弟妹妹們處理步向成年所遇到的種種事務,求學、就業、搬到一個新城市、進入婚姻,以經驗給予弟弟妹妹幫助。

大阿姨對媽媽而言真是有點長女如母的角色。大阿姨手很巧,每次從基隆來到台北,都會給我們做些點心,幫忙縫衣服,還常給我們織圍巾毛衣什麼的。我媽就沒繼承到這方面的天份,有一陣子她熱中學打毛線,打得天昏地暗廢寢忘食,但後來發現還是花錢委託專業的人比較快。
在我記憶裡大阿姨是溫和的,對我們小孩子慈愛而縱容。但我又記得她的笑容,不知為何彷彿帶著點歉意,有些自苦的,像小心客氣地注意要退後一步,站在他人的人生之外。我覺得大阿姨命苦。這推論或許是來自對她那笑容的印象,或許是我聽到大人在談話中用過這樣的形容。總之我是一直這麼認為的。
但這樣的大阿姨,經常是我們的救星。我上小學的第一次月考,成績不如媽媽期望的理想,拿考卷回家當天便受到嚴厲的懲罰。所謂不夠理想,其實是考了第十四名,但我媽是個完美主義者,十四名絕對不夠好。我挨了罵,又被用木尺抽手心,當然是哭得悽慘之極。那天正好大阿姨來,於是在我記憶裡有這樣的景象:大阿姨不斷用身體護住我,擋開母親的木尺,母親不斷想將她推開,好讓木尺可以準確地落到我、而不是大阿姨的身上。
最後應該是大阿姨的面子,讓我少挨了幾下打吧。發成績單的那天,我以為又會再受處罰,不安地回到家,看到大阿姨在,好像看到護身符。不過這次母親沒有再多說什麼。我鬆了一口氣,大阿姨應該也鬆了一口氣。仍然是那帶著歉意的笑容。

那時我作為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已經有這樣的印象:大阿姨的命苦,和姨丈有點關係。姨丈比較少到家裡來。我對他的記憶,是在親戚婚慶聚會的場所,他喝多了酒,脹紅臉大聲說話的模樣。我母親家的親戚大多個子小、樣子斯文,喝了酒的姨丈帶點粗豪氣,有點怕人。好像姨丈是常喝酒的,平常在家也喝,酒後脾氣不好。又好像大阿姨需要做些手工貼補家計。
這些都是我幼時的印象,也許和實際發生的情形有出入。我寫下它只是想說明,在當時的我所能感知的有限世界裡,熟悉的是溫和、袒護著我的大阿姨。姨丈是陌生的。他屬於小家庭以外、看不清楚的世界——偶爾我從大人們壓低聲音的交談,解讀出那個世界的一兩條線索,且當中必定還有我的誤解與誤記。
大阿姨在我國中時候因病過世了。因此我始終未能以成年人的理解,去證實、或修正我幼年時期對她的印象。
阿姨的兒子,我的表哥,那時才剛到美國留學。他讀高中的時候,住在我家。因此比其他表兄弟姊妹更親些。大阿姨非常疼愛這個品學兼優的兒子,他也很孝順他的母親。但阿姨走得突然,表哥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他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聽到消息的,我不知道。總之當他第一次回到台北,大人交代我們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大阿姨,免得他傷心。
那以後表哥在美國完成學業,就業,結婚,生子,永久地定居在美國了。他極少回台灣。而姨丈再婚了。我好像又從大人口中聽過這樣壓低了聲音的議論:也難怪他不回來,他跟母親最親,現在母親過世,父親再娶,回來也沒意思吧。

不管原因是什麼,表哥確實很少回來。許多年後,我的姊姊也去了美國。表哥就像當年大舅、大阿姨照顧弟弟妹妹般,幫助了我姊姊初到美國時認識、適應當地的生活。後來姊姊一直住在紐澤西,和表哥兩家人住得不遠,我去看她時也會到表哥家。這世上有些人你只能以一個小孩子的眼光去認識、並記憶,像大阿姨。有些人你也在小時候認得,但會在多年不見、各自已在人生另一階段時,重新認識,像表哥。
雖說我們現在已經能像大人般地談話了。但不知是不是小時候大人的警告,效力延續到了現在,我至今不敢違背禁忌,從未在表哥面前提起過大阿姨。即使我沒有忘記她,而且正是因她的血緣使我們聚在一起。她消失了,一次也沒有出現在我們的話題裡。
但有一次表哥竟跟我說起了姨丈。
他說的事我從來沒有在任何大人的交談裡聽說過。二二八事件時,大姨丈幾乎喪命。不知是怎麼開始的,忽然街道上就出現武裝的人,開始逮捕。那不知發生了什麼、不知會怎樣結束的恐懼,是沒有底的。有人把他藏在家裡。他躲藏直到外頭街道平靜下來。
表哥小時候,姨丈每每喝了酒就會說起那段經歷,說「差一點世上就沒有你這個人了」。表哥說他當時心裡是瞧不起這個父親的。他瞧不起父親喝酒,也瞧不起他喝了酒才敢說這些。他偏向母親。出國之後他開始接觸海外人士詮釋的台灣史,父親經歷過的事以另一種角度來到他的認知裡。但也許這對父子的緣分終究是淡的,他還是不常回台灣。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姨丈有過那樣死裡逃生的經歷。那經歷給他留下了什麼?大阿姨的辛苦是看得出的,即使是小時候的我也感覺到她命苦。但大姨丈的歷程卻是無人知道。

(還有,表哥少年時候的歷程呢?他的妹妹、我的表姊的歷程呢?——表哥去國多年,她和姊夫一直留在姨丈身邊,每次見面她總是顯得那麼親切愉快。)
我長大後見到大姨丈的次數不多,他已經不再喝酒喝得滿臉通紅,或者是我已經不怕喝酒的人,總之他給我的印象與小時候不同。
不久前姨丈在睡夢中安詳地故去。他與再婚的妻子育有一子,據聞那孩子亦極孝順,曾吃齋為父親求福。姨丈臨終之際,是他在病榻邊念經。表姊稱讚那孩子寧靜篤定送完父親最後一程。但這些依然是聽說的事。
最後一次見到姨丈,是今年初家族的新年聚餐。姨丈已經七十幾歲了,不免有些病痛,但看上去精神還不錯。那天媽媽拿著從美國帶回來的照片,強迫推銷地讓每個人看看她的外孫。我的舅舅阿姨們看著他們的小妹妹,不可置信地說:「連阿昶都當外婆了!」
當媽媽將照片送到大姨丈眼前,姨丈忽然指著合照中的一個年輕人問:「這是我們洋明嗎?」
被姨丈誤認為表哥的,其實是表哥的兒子,姨丈的孫子,正唸研究所的Alex。
那瞬間他似乎忘記了。照片中的Alex,正是表哥當年離家出國的年紀。他忘記他的兒子如今已是一個中年人了。

11/16/2006

風塵僕僕

一週前剛發現我可能是有過敏體質的。
症狀純粹是咳嗽,咳到夜裏沒法睡,呼吸困難。去了醫院,醫生說:「這是妳第一年在上海過秋天吧?」他說非常可能是過敏。
但我在臺北從來不曾過敏。臺北氣喘、過敏性鼻炎的人那麼多,我不在其中。在英國的時候,聽說有些人對花粉過敏,我也是免疫的。沒想到會在上海變成一個過敏的人。

雖然咳嗽的症狀,在服用藥物之後已經緩解了,但是氣管和肺部卻變得極端敏感。從室內走到室外,空氣的溫度改變了,胸腔立即有反應。清晰而具體地感覺得到臟腑內在的空間,有個空洞,纖毛警醒豎立,神經端子戒備著,消化著陌生的空氣。有時發作出來,成為一陣咳嗽;有時臟腑與空氣雙方獲得妥協,敏銳的感覺遂安靜下去。
車輛的廢氣和菸味也會引起症狀。有一天,僅僅是經過吸菸區,就猛烈地咳嗽起來,使我懷疑會不會因體質而必須和抽菸的人保持距離了:可是我不想失去抽菸的朋友們啊…。幸好後來咳嗽情況改善了,我的氣管還是滿合群的。
過敏發生至今一個多星期,我像是突然被新增了一種感官,會清楚察覺到空氣質地的變化。在此之前,一直都是毫無所覺、麻木不仁地進出吸菸區,穿越尖峰時段廢氣騰騰的馬路,在空調大樓走進走出。現在好了,僅僅是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都會感到肺部的張力在伸縮、調整。
奇妙的不是我忽然獲得了這個新感官,而是我這麼多年來竟然沒有以這種方式感知空氣過。沒有感受到過空氣之於胸腔,乃是一種異質物。沒有感覺過臟腑與空氣的臨接時刻,是一種陌生又熟悉、戒備又擁抱的接觸。
這世界還有多少我看不見、察覺不到的度量方式?
一面適應著這個過敏的新體質,一面如常進行著生活的種種。

週五晚上和同事去吃燒肉。蝦蝦在店裏訂了一箱阿根廷紅酒,是和熟人拿的批發價,物美價廉。米亞拿出相機來拍照,結果相機被拿來當這個晚上最主要的玩具。影像成了一種遊戲:拍照的人指定主題,當模特的人要把表情做足,還會有人自任「創意總監」,在旁邊指導構圖。蝦蝦是此中高手,表情豐富,演什麼角色都像。
這個遊戲的精神在於戲仿。戲仿媒體影像中最俗套的表情與身體符號。例如端著沙拉碗豎起大拇指的美味表情,黑道耍狠表情,名模噘嘴擠胸的姿勢…。影像時代所有人熟悉並共有這些媒體上常見的視覺語言,只需藉用一只數位相機便可以將它運用為一種搞笑的遊戲。
是不是可以稱為影像的扮家家酒呢?小時候我們模仿大人的行徑,裝著假聽診器學醫生,偽裝炒菜和款待客人。現在我們戲仿媒體的影像,仿得越俗套越瘋狂。
其中我走開了一段時間。因為發現店裡竟然有《誠品好讀》,就到角落去翻讀了一會。聽到從旁邊隔間傳來他們喧鬧的聲音,已經把模仿主題進行到「速食麵」系列。不知道豚骨拉麵的表情是怎樣個作法?紅燒牛肉麵呢?星期一記得要照片來看。

結帳時發生了一個小插曲。這家燒肉店的消費價位不算低,對於本地月薪兩千多元人民幣的上班族,負擔是重的。我們當中有個年紀較輕的小維,蝦蝦有意讓她少出一些,又怕小維脾氣倔不肯,刻意用台語說:她一百,我們一百五。偏偏其他人默契不佳,還追問:「啊?多少?」蝦蝦用台語再說一遍。這樣重複二次,已經被敏感的小維兒察覺有異。「為什麼說台語!」她說:「他媽的,為什麼說台語!」
她當然不真是氣我們說台語,而是意識到我們有什麼瞞著她。她的個性我知道,她會以為讓她少出錢就是不把她當朋友。蝦蝦向她保證真的只要一百元,她懷疑地說:「一百夠嗎?酒錢我也要出!我也有喝酒啊!」一個晚上的戲仿與無厘頭大笑,最後還是在這麼小的事端上留下了界線。可能雙方都太敏感了,我們敏感地不想讓小維負擔太大,小維敏感地不想受到特別待遇。
我微有感觸。出了餐廳,其他人還問續不續攤,我說不了,攔計程車先走。
一夜好睡,次日醒在陽光極好的清晨。原本約了吃brunch的朋友,前夜裏來短信改了約。於是一個上午被騰了出來,打開窗戶,洗衣服,整理室內。

在陽臺上晾衣,停下來望著遠近的房屋與街道,河岸與天空。忽有風塵僕僕之感。
風塵僕僕卻不是勞頓,而是一種輕盈的感覺。像是忽然意識到歷史走了多少路來到這裡,又將繼續無盡地走下去。現實有時像枷鎖一樣套在你身上,有時又像空氣中的灰塵,輕飄飄抖落。
我不知道,是不是過於敏感於自己作為一個異鄉人。並不是因為我新來到這個城市。在台北,在倫敦,在紐約,在舊金山,我都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在這個人群,或在另一些人當中。
當晚又咳嗽醒來。安靜了幾天的氣管,不知為了什麼又劇烈反應。慢慢喝杯熱水安撫住身體,躺回被裡,在黑暗中我想,此生的這個「自我」,乃是一只舟筏。
身體,身分,性格…,這個「我」,是我搭乘的船筏。乘著它越過世事之大海,直至生死的界線。我還在這世間的時候,它以它的病與痛,它的愉悅或抑鬱,它的限制,它彆扭或執拗的性格,它的才能或身分,它的幻想,它的慾望,所招致、引發的種種事故,將我推往一回又一回的經驗。
我忽然感到對這個作為舟筏的自我,無比的信賴。它並不是一艘精美的畫舫,它不保證風平浪靜的航行。但每個人確實都藉由他的「自我」之存在,而經歷了其一生之中的航行,獲得此生的體悟。
我信賴它。因為它既是我唯一的,也是稱職的舟筏。我信賴它不只為那些快樂的時刻,也信賴它會讓我吃苦,使我繞路。我信賴它將我帶往坦途,也帶往風浪。我信賴它會捎我一程。

11/09/2006

完美的PK

今天中國「超級女聲」的冠軍,是一個名叫尚雯婕的二十三歲上海女孩。九月底的一個晚上,我打開電視看了半場的超級女聲總決賽,一夜之間成了她的歌迷。

「超級女聲」這個節目,在大陸實在是太熱門了。從初選分成幾個賽區進行,產生各自的冠、亞、季軍,到入選選手匯集一處進行全國的總決賽,整個過程,無論是時間上、空間上,戰線都拉得很長。賽制又設計得極其複雜,除了有評審點評,大多關鍵時候是由觀眾的手機短信投票量來決定誰能晉級。落選的選手,如果有很高的人氣,支持者也可再藉由手機投票讓他們復活。這樣,一場接一場的晉級賽,復活賽,PK賽…,累加起來,使得這個歌唱選秀節目幾乎占據娛樂新聞版面近半年的時間。模樣好看的、唱功了得的、特別有觀眾緣的選手們,陸續冒出頭來,成了準明星;但準明星們也幾乎是立即地接受負面新聞考驗,被網路流言攻擊,一路從夏天熱鬧到秋天。
我一直沒按時收看這個節目。直到總決賽的當晚,打開電視聽見尚雯婕唱了一首(愛)。
該怎麼形容呢?在她開口的當下,彷彿有一無形的空間打開。世界為之安靜了。那是一個溫暖而放鬆的聲音,不炫耀,不討好。能夠用這種方式唱歌的人,她內裡一定有一個空曠的世界吧。
因為那個空曠的內在,無論面對多少觀眾,都像是面對自己。淡淡地開口唱了,於是就感動了所有人。
當晚尚雯婕獲得的手機短信票數超過五百萬票。
但這五百多萬票,得來並不容易。尚雯婕是名副其實的黑馬,黑得徹頭徹尾。她先是就近參加杭州賽區比賽,落選。不放棄,轉戰成都賽區,在二十名入圍賽時被刷下。還是不放棄,又再戰廣州賽區,這次才獲得了亞軍。
這驚人的堅持力,一再轉戰,使她成了參賽路程最長的選手。但這些迂迴的路途卻不是白走的。前期歷練累積的演唱經驗,到比賽後期全發揮出來了。本來,她的外表並不特別好看,她在舞台上動作很少,笑容帶著學生氣,在其他各具特色的選手當中,真是很不起眼的。但比賽的後期,局勢反轉了。她抓到適合自己的歌路,聲音變得收放自如與從容,一定打動了許多像我一樣的人吧。那時,她的票數才開始激增,到最後幾場晉級賽,已經從最初的不被看好,到穩坐人氣寶座。黑馬從後面追上來,衝過了終點線。

這時我才算明白了,為什麼每年有那麼多人愛看「超級女聲」。漫長的賽制,為增加戲劇性的PK…,這些經常被譏評為濫情的設計,雖說是為了節目效果,卻產生了額外的加乘作用。因為時間拉得長,這些年輕女孩們又往往是離鄉背井地去比賽,於是便不只是考驗歌唱,還考耐力,考持久,也考驗上台前的心理準備。有些人是一開始就亮眼的,但進步的幅度不大,始終就是最初登場的九十分。有些人卻是在漫長的比賽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在一個夏天中成長蛻變。當她在舞台上找到自己的時候,也就找到了觀眾。
那迂迴繞路的過程是必要的。一開始的挫折是必要的。若不是打磨得完全,是闖不了最後的關卡的。那晚我聽見的歌聲,給我這樣的體會。能讓世界為她安靜下來,多麼地不容易。而那是因為在此之前,她已多次安靜接受世界教給她的事。
我始終覺得生而為人是種有趣的設定。
怎麼就決定了我們每個人平均有幾十年的壽命,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總之足夠讓你經歷一些擁有,以及失去。足夠讓你發現年輕時的意氣與才能,不見得適用到老,你得在時間裡歷練出新的功夫來。
我們還配備著眼耳鼻舌身意種種的感官,足夠讓你與外界接觸、受刺激而興奮、而哭泣;又足夠讓你與身外的世界形成往復循環——你聽見、看見、從這個世界學來的,在你的言語、行動之中,又讓它再返回世界去。(只不過有的循環是良性,有的是惡性。)
我們便是在這樣的過程中默默累積。
這人生奇妙的設定,是誰下的重手?沒有答案,就暫且不必問了。但這設定之中,到處埋藏著種子。你總是有足夠的機會看見、聽見些什麼。種子種到你心裡,也許當下沒有反應,甚至是有些痛楚的。但在時間的滋養下,某一天你竟發現它抽芽了。
說到底,它有點像「超級女聲」的賽制。你無從爭辯它是否合理,但會不斷被推到舞台上去,受到忽視或鼓掌,被獎勵或被難堪。一開始你會學到某些絕招,但那不足以支撐你走完全程,你最自恃的路數,最終可能成為你的盲點。你不只在唱歌,你也在聽。你收集到的種子,有時是一個巴掌,有時是一句忠告。時間夠長,種子開始發芽,就顯出了價值。
當你一路拾來的種子,遍地開花。那時便不是一兩場輸贏的事了。
那便是,最後那場完美的PK。

11/02/2006

果蠅

在我供佛的壇前,近一個月來常有果蠅。有時它們會掉在供杯裡溺死,這在過去一年多是從來沒有的事。
果蠅現象發生後,我始終很在意。每天早上換供時,便暗中希望今天不要再招來果蠅了。晚上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檢查,供杯裡是不是又浮著果蠅的小屍體。雖然果蠅不會帶來什麼危害,但牠們落在供杯裡,或是棲息在佛壇前,卻在我心裡引起一種不潔感。為什麼過去沒有,最近卻特別多呢?覺得好像是自己修行缺漏所招致似的。

每天,我盡量把壇前打掃乾淨,但總是有一、兩隻果蠅棲息不去,把佛壇當作牠們的家了。在我想像中,佛壇應該是清淨的空間,不該有果蠅的。我覺得很沮喪。
對於這件事,師父只說,平常心。修行的道路上,無論遇到什麼事,就算是再可怕的事都以平常心面對。
又過了一個星期,果蠅減少了,但沒有消失。無計可施,我終於開始面對牠們存在的事實。
說到底,果蠅並沒有什麼可怕。牠們對我造成的干擾,只是反映了一個事實:在我心裡,仍然有著把果蠅視為不潔之物的成見。我仍然是那個執著的,見不得瑕疵的挑剔鬼,心裡收藏著一把度量世界的尺。
於是下定決心,果蠅願來便來,願去便去,我和牠們和平共處吧。牠們也沒嫌我礙眼哪。可能牠們有緣在佛壇前停留一段時間吧,這又和我有什麼不同呢。
但今早上香時,卻發現果蠅不在供杯的左右,而是停到圍繞佛像的哈達絲巾上去了……。哎,牠可真會考驗我啊。
上網用MSN問師父:「果蠅停在佛像上了啦,要不要趕牠?」
「不用。」師父說。「那隻果蠅就是妳。」
幾天前,一位朋友在閒聊中對我說:「其實妳不了解那些和妳不同的人。」
這話使我大吃一驚。我一直以為我觀察周遭的人很仔細呢。
她舉了個例子,來說明她的這個評斷:「妳不是很能了解……比如說琪琪。」
琪琪是我的一個小師妹。年紀很輕,二十來歲。我們都很喜歡她,但也對她很頭痛。因為她有個毛病,就是經常會聽錯別人說話的意思,做錯被交代的事。因為這樣的緣故,她工作一直很不順。再加上她的運氣,也真是超乎尋常地差:從小父母離異,長大後去工作,打工的餐廳倒閉了,僱用她的旅行社負債了,後來去學健康推拿,連教她的師傅都出車禍了。第一次聽到她這一連串經歷的人,都會感到匪夷所思到好笑的地步。尤其她看上去清秀而乖巧,誰會相信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她已經歷過人生一扇又一扇的門才剛在眼前打開、彷彿有路可走了,轉眼間門又闔上,仍然是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朋友說的沒錯。我並不理解琪琪。
琪琪曾經在待業的期間,在我家住了一個月,幫忙我處理一些生活上的瑣事。一開始我很高興有個室友兼助手。但不久我發現,我和她溝通也有問題。

琪琪經常會做錯事,不知道為什麼。例如她買了五個雞蛋回來,一進門就把雞蛋掉在地上全部打破了。請她發了e-mail,內容卻是錯的。即使不談做事,說話也有同樣的問題。交談時,她臉上的表情讓人不確定有沒有在聽。她會對我說某某人或某某事「很奇怪」,卻說不出哪裡奇怪。在她與外界的世界(包括我)之間,彷彿有一層膜。她無法突破那層膜,接上外界通用的系統,把她心裡的世界,翻譯成外面能聽懂的語言。
一開始我想:像這樣的事只要努力就可以了吧,做不好一定是因為不夠努力啦。我沒有意識到這個想法其實是蠻橫的,那是我們這種比琪琪好命的人,所認定的道理。我們這樣認定,是因為我們的努力曾經獲得回報過——我們的運氣多麼好。
琪琪搬來不久,我便失去耐性了。但一發脾氣,又覺得自己像是欺負孤苦無依小女孩的壞巫婆。於是我開始訂出一些規矩,想要改變她。例如我覺得她需要練習溝通,就規定她「每天要講一件事情給我聽,有前因、有後果,要注意事情發生的順序」。她在上海住了一個多月,我自認我們的相處方式應該是有改善的。
直到現在回想起來,我才發現,我從來沒有從她的角度看事情。一直是以我自己的角度來認定,她「應該」怎樣做、怎樣學。我一直沒有去了解,琪琪那個與我根本不同的內在系統。
但對於修行這件事,她卻是堅定的。
她的理想是成為佐佐木小次郎。
不是歷史上真實的佐佐木小次郎。而是井上雄彥的漫畫《浪人劍客》裡的佐佐木小次郎——井上雄彥大膽地改編,將小次郎創造成一個聾啞的劍客。

在那個血肉橫飛、生死一線的劍客世界裡,佐佐木小次郎是有缺陷的。少了聽覺的輔助,他無法聽見敵人踩在落葉上的腳步,或是暗器破空而來的聲音。即使如此,佐佐木小次郎卻從這缺陷中開發一條獨特的取徑,鍛練成一代的高手:或許是因為聽不到外面的世界,反而能夠心無旁鶩;或許是無力溝通於他人,反而能長期傾聽自己,釋放內在的力量。總之,他竟突破了包裹住他、阻斷溝通的那層無聲的膜,缺陷竟轉化為優點,成為他楔入大道的法門。
看到琪琪說,「想要成為佐佐木小次郎」時,我感到很慚愧。
我和琪琪並沒有那麼不同。說到理解,我並不理解她的世界,或是佐佐木小次郎的世界;我也不理解停留在佛壇前的一隻果蠅的世界。其實所有人都是缺陷的,居住在自己有限的視角裡。本來就是從這無知的基礎,起步去打開包裹在自己身上的層層限制。
想起了有關六祖惠能,有名的禪宗故事。
神秀的偈語是:「身如菩提樹,心似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惠能的回答是:「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惠能的回答絕非只是文字遊戲。他是在一個沒有內外界線,沒有淨與不淨分別,樹與鏡台不構成阻礙、故也不著塵埃的世界的深處,才說出那樣的話來。我從自己有限的視界裡,嚮往著那樣的境界。
午睡時,半夢半醒之間,發現我似乎是正從側面、仰角的方向,仰望著一尊籠罩在金色光芒中的佛像。由下往上望,比較近的是佛像的持杖,接著才是佛像的側臉,與頂冠。
那是,果蠅的視角啊!我在夢中意識到,我正化身為早上那隻果蠅,從它棲停的方位,仰望著佛壇上的蓮花生大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