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6/2006

風塵僕僕

一週前剛發現我可能是有過敏體質的。
症狀純粹是咳嗽,咳到夜裏沒法睡,呼吸困難。去了醫院,醫生說:「這是妳第一年在上海過秋天吧?」他說非常可能是過敏。
但我在臺北從來不曾過敏。臺北氣喘、過敏性鼻炎的人那麼多,我不在其中。在英國的時候,聽說有些人對花粉過敏,我也是免疫的。沒想到會在上海變成一個過敏的人。

雖然咳嗽的症狀,在服用藥物之後已經緩解了,但是氣管和肺部卻變得極端敏感。從室內走到室外,空氣的溫度改變了,胸腔立即有反應。清晰而具體地感覺得到臟腑內在的空間,有個空洞,纖毛警醒豎立,神經端子戒備著,消化著陌生的空氣。有時發作出來,成為一陣咳嗽;有時臟腑與空氣雙方獲得妥協,敏銳的感覺遂安靜下去。
車輛的廢氣和菸味也會引起症狀。有一天,僅僅是經過吸菸區,就猛烈地咳嗽起來,使我懷疑會不會因體質而必須和抽菸的人保持距離了:可是我不想失去抽菸的朋友們啊…。幸好後來咳嗽情況改善了,我的氣管還是滿合群的。
過敏發生至今一個多星期,我像是突然被新增了一種感官,會清楚察覺到空氣質地的變化。在此之前,一直都是毫無所覺、麻木不仁地進出吸菸區,穿越尖峰時段廢氣騰騰的馬路,在空調大樓走進走出。現在好了,僅僅是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都會感到肺部的張力在伸縮、調整。
奇妙的不是我忽然獲得了這個新感官,而是我這麼多年來竟然沒有以這種方式感知空氣過。沒有感受到過空氣之於胸腔,乃是一種異質物。沒有感覺過臟腑與空氣的臨接時刻,是一種陌生又熟悉、戒備又擁抱的接觸。
這世界還有多少我看不見、察覺不到的度量方式?
一面適應著這個過敏的新體質,一面如常進行著生活的種種。

週五晚上和同事去吃燒肉。蝦蝦在店裏訂了一箱阿根廷紅酒,是和熟人拿的批發價,物美價廉。米亞拿出相機來拍照,結果相機被拿來當這個晚上最主要的玩具。影像成了一種遊戲:拍照的人指定主題,當模特的人要把表情做足,還會有人自任「創意總監」,在旁邊指導構圖。蝦蝦是此中高手,表情豐富,演什麼角色都像。
這個遊戲的精神在於戲仿。戲仿媒體影像中最俗套的表情與身體符號。例如端著沙拉碗豎起大拇指的美味表情,黑道耍狠表情,名模噘嘴擠胸的姿勢…。影像時代所有人熟悉並共有這些媒體上常見的視覺語言,只需藉用一只數位相機便可以將它運用為一種搞笑的遊戲。
是不是可以稱為影像的扮家家酒呢?小時候我們模仿大人的行徑,裝著假聽診器學醫生,偽裝炒菜和款待客人。現在我們戲仿媒體的影像,仿得越俗套越瘋狂。
其中我走開了一段時間。因為發現店裡竟然有《誠品好讀》,就到角落去翻讀了一會。聽到從旁邊隔間傳來他們喧鬧的聲音,已經把模仿主題進行到「速食麵」系列。不知道豚骨拉麵的表情是怎樣個作法?紅燒牛肉麵呢?星期一記得要照片來看。

結帳時發生了一個小插曲。這家燒肉店的消費價位不算低,對於本地月薪兩千多元人民幣的上班族,負擔是重的。我們當中有個年紀較輕的小維,蝦蝦有意讓她少出一些,又怕小維脾氣倔不肯,刻意用台語說:她一百,我們一百五。偏偏其他人默契不佳,還追問:「啊?多少?」蝦蝦用台語再說一遍。這樣重複二次,已經被敏感的小維兒察覺有異。「為什麼說台語!」她說:「他媽的,為什麼說台語!」
她當然不真是氣我們說台語,而是意識到我們有什麼瞞著她。她的個性我知道,她會以為讓她少出錢就是不把她當朋友。蝦蝦向她保證真的只要一百元,她懷疑地說:「一百夠嗎?酒錢我也要出!我也有喝酒啊!」一個晚上的戲仿與無厘頭大笑,最後還是在這麼小的事端上留下了界線。可能雙方都太敏感了,我們敏感地不想讓小維負擔太大,小維敏感地不想受到特別待遇。
我微有感觸。出了餐廳,其他人還問續不續攤,我說不了,攔計程車先走。
一夜好睡,次日醒在陽光極好的清晨。原本約了吃brunch的朋友,前夜裏來短信改了約。於是一個上午被騰了出來,打開窗戶,洗衣服,整理室內。

在陽臺上晾衣,停下來望著遠近的房屋與街道,河岸與天空。忽有風塵僕僕之感。
風塵僕僕卻不是勞頓,而是一種輕盈的感覺。像是忽然意識到歷史走了多少路來到這裡,又將繼續無盡地走下去。現實有時像枷鎖一樣套在你身上,有時又像空氣中的灰塵,輕飄飄抖落。
我不知道,是不是過於敏感於自己作為一個異鄉人。並不是因為我新來到這個城市。在台北,在倫敦,在紐約,在舊金山,我都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在這個人群,或在另一些人當中。
當晚又咳嗽醒來。安靜了幾天的氣管,不知為了什麼又劇烈反應。慢慢喝杯熱水安撫住身體,躺回被裡,在黑暗中我想,此生的這個「自我」,乃是一只舟筏。
身體,身分,性格…,這個「我」,是我搭乘的船筏。乘著它越過世事之大海,直至生死的界線。我還在這世間的時候,它以它的病與痛,它的愉悅或抑鬱,它的限制,它彆扭或執拗的性格,它的才能或身分,它的幻想,它的慾望,所招致、引發的種種事故,將我推往一回又一回的經驗。
我忽然感到對這個作為舟筏的自我,無比的信賴。它並不是一艘精美的畫舫,它不保證風平浪靜的航行。但每個人確實都藉由他的「自我」之存在,而經歷了其一生之中的航行,獲得此生的體悟。
我信賴它。因為它既是我唯一的,也是稱職的舟筏。我信賴它不只為那些快樂的時刻,也信賴它會讓我吃苦,使我繞路。我信賴它將我帶往坦途,也帶往風浪。我信賴它會捎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