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2005

白襯衫

在時尚雜誌工作的記者朋友打電話來,說正在準備做一個「白色」的專題。
「白色?」我問。「白色的什麼?」
「任何東西啊。」她說。「像妳不是很喜歡白襯衫?」
對呀。我是喜歡白襯衫。可是當她問我衣櫃裡有幾件白襯衫,我說讓妳失望了,我的衣櫃絕對構不上有收藏的程度。我討厭為收藏而買東西。

而且,白襯衫這種東西,常常是不經久的。它太簡單,卻不容易找到真正喜歡好看的版型。而且說是白色,其實也有好幾種不同層次的白。有時候,找到從版型到白顏色都好看的襯衫,可是穿了一季之後,卻從領口袖口開始發黃,變得不那麼白了。不然就是版型變得不合身。還有我是出了名的擅長把食物掉到身上,這對白襯衫的殺傷力也比對別種顏色的衣服大。
所以穿白襯衫就像是尋找完美的關係。完美的白襯衫容不下一點污漬。但漸漸地胸前位置有某次用餐時滴到的醬油,洗過又漂白後留下的一塊淡淡標記(不說的話別人可能也看不出來,但自己心裡老記著有這麼個陰影)。幾個季節過後領口也浮出黃顏色來了。更糟的是襯衫的纖維在多次的漂洗之後變得稀薄透明。終於有一天,你意識到這件一度完美的白襯衫,與你之間的關係其實就在那短暫的一季。
今年冬天,在紐澤西買的一件襯衫,白色當中是帶點灰的,在車線與袖口上有一些設計。我非常珍惜地穿它。
大家都說白色的衣服好搭配。其實白色是一種最不易相與的顏色。顏色的純度很輕易就在你的使用中折損掉。它把你的歷史留在它上面了。一杯翻倒的咖啡,一次匆忙的用餐時沾上的番茄醬,一個把髒乎乎的小手伸向你而你不忍拒絕的孩子。這些事件在白襯衫上留下了記號,像是文字發明以前,以刀刻記事。你已經忘記了,而它還留在那裡。

在一整天的晴朗之後,傍晚時分,氣溫又忽然地降低了。我帶著感冒前兆的症狀走在被路旁店招照得亮晃晃的夜間街道上,轉進巷子。在一間電影公司的會議室裡,看了王家衛的最新作品,三段式電影《愛神》中的〈手〉。
鞏俐飾演一位舞女華小姐。讓有錢的男人養著,幾乎當上了男人的側室。但她自己暗中還養著情人。張震演的裁縫學徒小張,受師傅的差遣去了華小姐家。在那裡這年輕的學徒上了這情慾世界的第一堂課。坐在華小姐的客廳裡,三○年代情調的陳設中,小學徒聽見房間裡傳來令人臉紅的,情慾撩動的聲音。
華小姐一眼看穿了裁縫學徒小張彆扭的姿勢,生硬地掩飾著勃起。在慾望面前,他們的立足點並不平等,一個初出社會的年輕人,與一個老練的舞女,但他們都是在慾望相關的產業裡。一個直接地以男人的慾望維生,一個必須為她縫製旗袍來撩撥那慾望。於是華小姐給小張上的第一課,夾帶著羞辱,是讓他直接地面對慾望。
往後,小張果然成為出色的裁縫師傅。(是因為他在華小姐的第一課裡,認識了裁縫這行業真正的核心,處理的乃是慾望嗎?)相反地,華小姐的遭遇卻漸漸不堪。有錢男人離開了,小白臉只是向她要錢,最後連夜總會的班也沒法上了。她已經今非昔比,卻還撐著償付不起的排場,讓自己陷入一個難以脫身的、淪落的過程。

舞女的角色,在王家衛的電影中出現過多次。《2046》裡章子怡演的白玲,《阿飛正傳》裡劉嘉玲的露露。這些角色的共同點,是她們既是美麗而潑辣,卻又不可思議地脆弱。明明是老練的,卻還是在她們最擅長的情慾場上踩了空,終至從繁華的頂端跌落。
後來,她們問我,什麼東西令你聯想起白色?白色的小說?白色的電影?
我說,雖然王家衛的電影畫面,總是充滿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但是反射了所有顏色的光,出現的就是白色。電影中那些女性的角色,看似潑辣其實無助,輕易地被她們的慾望染色,像一件白襯衫那樣漸漸改變著顏色與形狀。
有許多種白色。剛漿洗過的床單的白。跳在窗格子上的陽光的白。定窯瓷器的白。膠彩畫裡胡粉的白。一張透明到可以看見血管的年輕臉孔的白。還有在王家衛電影中那些女性角色心裡,環繞著繁華空轉的核心,在燦爛的霓虹燈火、旗袍花色、一切三○年代情調的豔麗色彩的對比之下,那令人不忍的空白。

3/24/2005

一個聲音喊出

我忽然記起小時候的某一日,母親帶著我們姊妹搭公車時發生的事。那是公車上除了司機,還有個車掌負責收票的年代。我們很可能是在從外公外婆家出來,要往家裡的路上。我有種強烈的印象,知道當時母親心情並不好。當大人心裡有事的時候,就算你不知道是什麼事,仍然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四周的空氣,比別處空氣溫度低上個十度左右。因此我們全都很識時務地盡量不吵鬧。把自己變得模糊,淡入一車廂匿名的人群裡。
車行了幾站之後,車掌過來逐個地跟乘客收票錢。我母親對她說:「上車時付過了。」

車掌冷淡但簡潔地回答:「兩段票。」
我母親打開零錢包,那裡頭沒有足夠的銅板付我們四個人的車錢。於是我母親轉向我們,說:「我們下車吧。」
我的母親。她年輕時候非常美麗。在我忽然記起的這個回憶裡,她站起身挺直了腰,那姿態是優雅的。但我在我的記憶裡清楚地看見,那是非常勉強維持出來的優雅。她可能穿著她常穿的那件大衣,打著一條絲巾。大衣與絲巾直到現在還珍重仔細地收在她衣櫃裡,有她放在衣櫃角落裡的薰香包的氣味。但在那時,那個特定的日子裡,我母親的優雅當中,有什麼空掉了。她內裡有什麼正被憂慮與煩躁盤據著,她的優雅只是種微弱但刻意的支撐。
後來我們並沒有下車。鄰座的太太掏出錢包來,補足了我們不夠的銅板。我的母親對她說了謝謝。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記起這件小事。下午我才在便利商店加值了悠遊卡。去買礦泉水的時候,想起悠遊卡裡面可能連一塊錢都沒有了,於是拿出卡片來交給店員,她直接從正要找給我的鈔票裡抽走了五百塊,還給我卡片和一張電腦列印的收據。我們已經遠離那個非有銅板不能坐公車,那個憑藉手心裡捏著的金屬在城市中移動的年代了。

這段記憶當中有多少事實的成分,我也不能確定。那個年代的車掌,會這樣在車上一個一個地向乘客收票嗎?我有點懷疑。但這段記憶中最鮮明的,除了母親那小小的強作鎮定的身影,還有那時我心裡的感受。那時幼年的我,對於付不出票錢,全車的人都在看著我們這件事,感到非常非常地羞恥。
為什麼身上沒有帶夠銅板會是羞恥的?而且是那樣小的小孩子,已經經驗到金錢當中隱含的困窘了嗎?
我不知道記憶中的母親正為什麼事情煩憂。但這身上沒有足夠銅板的事件,彷彿是增加到她身上的另一件細瑣但確切的不幸。對這些。她一貫以優雅的姿態予以拒絕。一種紙薄的優雅。事隔多年以後,我想起當時的羞恥感受。也許不只是關於匱乏。關於口袋裡臨時短少的幾個銅板。也是關於她在世界面前徒然的偽裝。
今年寒流來得頻繁而密集,我發現自己重複穿著那幾件高領毛衣。過年前有一天,我母親忽然想起衣櫃裡有些她年輕時候的舊冬衣,想拿出來讓我穿。她檢閱衣櫃中的財產,竟翻出了一件駝色的羊毛長大衣,腰際附有一條細皮帶,大翻領上鑲著一圈不知來自哪種獸的獸毛。我驚奇地發現大衣袖口還綴著當年購買時的標籤。是我父親從國外給她帶回來的。但那時已經生了我,抱孩子不方便穿這麼高級的大衣。我之後是我妹接著出世。於是那件大衣在衣櫃裡一掛竟是三十年。

今年皮草又流行了。年輕女孩穿不起整件皮草的,也都在脖子上圍著一圈兔毛,或更昂貴些的,藍狐毛圍領。前幾年拍過反皮草廣告的模特兒,恐怕也都穿起毛皮來了吧。時尚其實接近道德,是那種你在輿論之下不自覺便同意了的事。
母親已經很久不追隨我們這個城市的流行法則了,但從新聞上她也知道這件重新自衣櫃出土的大衣,鑲毛領的款式,「今年流行呢。」我說我不穿這個了吧。總覺得把獸毛從牠們身上剝下來這樣圍在脖子上,不是什麼舒服的事。
我母親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所憂慮或煩惱的,不知是什麼樣的事。不如意的事情,它發生的當下彷彿會維持一輩子。但消逝之後也如同從不曾發生過。永恆便是這麼脆弱又強悍的事。像是一個車掌收票的喊聲。
坐公車的時候,有時司機會忽然喊出站名。可能是為了回答某個上車時向他問路的乘客。(有時這麼一喊,就有乘客忙不迭地從最後一排座位站起來,急急忙忙跑下車,一邊含糊地道著謝。)我其實喜歡在搖晃的車上,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喊出,一個站名,我們即將停靠的地方。所在的位置。在倫敦搭地鐵時,豎著耳朵聽駕駛用沙啞的廣播系統,唸出永遠不可能聽懂的站名。以及最後拉長了聲音喊,Mi---nd the Gap,Mi---nd the Gap。小心列車門與月台的間隙。小心間隙。
或許無關。但是,這個牢固又脆弱的世界正被什麼維持著。某種我們說不出,或恐懼一旦說出,便會消失的力量。

3/17/2005

嗩吶

晴朗的冬日下午,從遠處傳來送葬隊伍的吹打樂聲。可能已經在附近一陣子了,作為背景聲音的一部分,仔細想的話,好像是早就聽見的動靜。二十分鐘前,當我剛回到家,把超市的紙袋放在桌上的時候,也許就已經聽到那似乎極遠極遠,穿過了整個城市而來,擾動著空氣邊緣的聲響。主要是嗩吶。那樂器本有的銳利拔高的音質,在距離中受到削減弱化,變得像這個冬日下午的陽光一般輕盈飄忽,乃至有些魔魅了。
只是我並沒有多加注意。把那當作一個週末下午同時發生的許多聲音中的一種。構成這整個城市沒有意義,或是有意義但我們誰也不曾認真去追問的訊息之一。城市大部分的聲響是匿名的,就像製造了它們的人一樣。要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我可能根本不會記得在這個下午聽見了什麼遠方的吹打聲。

初始,那樂音在背景中迂迴隱約地存在著。但當我走進浴室整理一些架上的瓶罐時,演奏卻忽然變大聲了。隊伍不知沿著什麼樣的路線前進,這時突然就極靠近了,很可能正路過我所在的這條巷子,近到彷彿正從門邊走過似的。嗩吶的聲音一下子清亮了起來。我放下手邊正在做的事,試著辨認聲音的來向,但嗩吶那種氾濫感的音響,已經膨脹擴大據滿了整個空間。四面八方地。忽然你就在它的包圍裡了。
卻不過是一兩分鐘的事。很快地嗩吶的聲音又收小了,取而代之的是鈸鐃與鑼鼓。一下下的敲擊突然地變得立體,站起來了,彷彿可以從空氣中抓下那聲音來。嗩吶被蓋了過去,變成背景的幫襯。顯然嗩吶的樂師們已經走遠,現在最靠近的是鑼鼓師傅們。你可以清晰地在聲音裡聽見隊伍前進的形狀。
但那也只是再一兩分鐘的事。整個隊伍漸漸拉遠了。嗩吶也好,鑼鼓也好,又恢復到先前那遙遠的模糊,乃至逐漸聽不見了。空間又被讓出來,還給日常的聲音。我繼續手邊的整理工作,擦去白瓷磚上的水漬。一隻狗吠了兩聲,一個男人的咳嗽的聲音,一個初學鋼琴的孩子生疏地按著幾個音符——那種晴朗安逸的週末下午,無所事事的聲音。
說是送葬隊伍,其實我也沒親眼目睹是什麼樣的人在吹奏,只是猜測罷了。

這是我第一次驚奇地發現,這種小時候嫌吵鬧的吹打樂音,在它的移動之中,靠近又遠離,竟有種神祕的魅力。當它還在遠處的時候,朦朧凐遠,被距離篩掉了響亮。但當它迫近前來,嗩吶與鑼鼓那種極具擴張力的銳利音質,對空間產生了主導與定調,彷彿進行了一種無形的轉化(或者,淨化),忽然將我們這條尋常巷子裡世俗的生活起居空間,轉變為儀式性的空間。
在它的行進裡,在它漸層的流過之中,我們不知不覺經歷了一次梳理。
夜裡,發生了地震。
突然就置身於劇烈的搖晃當中。一些碰撞的聲響止息之後,四周出乎意料地安靜。沒有小孩哭。沒有狗叫。也沒有大人起床開燈議論,或收拾東西採取避難行動。但在這安靜的底層,其實是許多意識醒來,許多眼睛睜開。大概天氣太冷,人們寧願默不作聲,在棉被的包覆裡張望。
像白天行經這巷子的嗩吶聲一樣,夜裡的地震也倏忽轉化了這個空間。空氣是懸浮而靜止的。太多沒說出口的猶豫,使它停止流動了。許多人在等,會不會有下一波的搖晃。會不會需要起來,採取什麼行動。這一個夜晚,便如此懸吊在集體的觀望之中。那是恐懼還不構成恐懼的時刻。直到醒來的人再一次睡熟以前。

早晨。去剛過世的長輩家裡上香。
又是一個低溫寒凍,但陽光大好的日子。走過青田街一帶的巷弄,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巷裡的樹木朝著明亮的天空,幾乎相信是春天了。
回家沖了紅茶,拿出吐司麵包與果醬。廚房畢竟有些東西在昨晚的搖晃中掉落了。一個小酒瓶砸在地上,竟然沒有碎。簡單地收拾了,坐在餐桌邊慢慢吃起早餐來。紅茶是最便宜的那種茶包。果醬卻是考慮再三後,奢侈地買來的一小罐法國洋梨果醬。
陽光持續漫漶。稍晚我走到陽台上,看見底下巷子裡一個人在洗車。對面公寓陽台晾著一件寶藍色的棉運動外套。
那是直到下午我才想起,地震過後那麼安靜的緣故。
從前,一發生地震,最先喊起全家,問每個人是否都沒事的人是父親。有時是白天,父親出了門,還打電話回來問:「剛剛地動喔。會不會怕?」
父親已經不在了。那是安靜的第一個原因。那是我可以繼續躺在自己的被窩裡,不需要起床回答誰的呼喊,對一整幢搖晃中的屋子冷漠以對,的原因。

3/10/2005

以嬰兒之名

我姊的兒子出生了。
這件事情的實在感,首先是以email附加圖檔的形式來臨的。在我姊夫打電話來報告母子平安的消息後,我依照平日的通訊習慣知道該等著收email。果然,email很快就到,打開圖檔,跳出一個紅通通的嬰兒,哇哇大哭著正被放在磅秤上量體重。
如果我們和姊姊住在同一個城市,或者至少在同一個時區裡,大概會比較有臨場感,分享到一些待產,或陣痛、要上醫院的即時報導。可是我們和我姊之間有十二小時的時差,其結果是,我們早上醒來——「什麼?已經生了。」有種小孩從天而降的感覺。是靠著email傳來的那幾張照片,我才第一次對家裡多了個小孩子這件事,產生了現實感。真的有這麼一個,剛出現在世界上的小生物呢。可能是出生晚過預產期的關係,他看起來比一般的新生兒成熟一些。姊姊和姊夫暫時還沒想好中文名字,只取了英文名字叫威廉。

於是,在被朋友的小孩、以及路上不認識的小朋友,稱呼為「阿姨」的多年後,我終於正式「阿姨化」了。證據就在我的電腦圖片檔案裡,現在專開了一個檔案夾,存放從我姊那裡寄來的威廉的照片。(我姊姊跟姊夫就像許多第一次當爸媽的人一樣,為嬰兒買了新的數位相機。)
然後,過年期間我和我媽去了一趟紐澤西,那才是照片中的嬰兒獲得更進一步現實感的時候。我們到達紐澤西時是下午,聽說先前幾天美東大雪,一夜之間道路都埋沒了。但我們抵達之時卻是陽光晴好。積雪鏟在路邊,完全看不出當其隨寒風席捲而下時的嚴酷。雪馴良地在公路旁堆成小丘,白色反照得四面亮晃晃的。
這樣的午後我到了位在一靜謐社區的姊姊家。在被請來臨時看護半天的表嫂懷裡,第一次看到,那剛喝了奶一臉昏昏欲睡表情的,我的小外甥。
關於你對這個小生物存在的真實感,在見面的瞬間立刻以各種感官形式補充完整。小小的身體,體溫,聲音,還有那一臉奶味。超過了網路上傳來的照片。是完整的真實了。
家裡有了個新生兒,帶來的第一個變化,不是他在大人群中逐漸地長大,而是大人全都在他面前退化了。
不知不覺大家都玩起角色扮演遊戲來。開始擬仿小孩子說話。
我媽只要是抱著她寶貝孫子的時候,說任何話都要透過小嬰兒的身分發言。她不再對我說:「小菁,幫我拿一下毛巾。」而是說:「阿~姨~,幫人家把那個毛巾拿過來啦!阿~姨~快點啦!」我懷疑我媽是不是把小孩子當成布袋戲偶了。
我妹跟小嬰兒溝通的語言策略,則是不斷發出單音節的字。嬰兒一哭她就:「喔、喔、喔、喔,好、好、好、好。」連我們都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我想嬰兒應該是更一頭霧水吧。不過這樣連續單音節發音,加上搖晃,有時竟然也會奏效,讓嬰兒停住不哭。基本上我想嬰兒應該是覺得:「這個大人好奇怪,還是別指望她了吧。」於是非常睿智地安靜下來。
我是裡頭唯一努力要用一般大人口氣跟嬰兒說話的人(因此可能也是最不正常的一個)。但這種做法有時不太受到其他大人的歡迎。有一天我媽在廚房準備晚餐時,我抱著嬰兒參觀廚房,並且向他介紹爐子上的各種食物:「你看,這個是人參雞湯,是外婆煮的嗎?不是。是表舅媽昨天拿來的。啊,這裡有包子,是外婆做的嗎?也不是,是奶奶包的。…那外婆請問妳到底會煮什麼?」這樣做的結果是被我媽趕出廚房,給嬰兒上了寶貴的一課:真相並不是中性的,事實的敘述有時會導致意想不到的結果。
這是家裡出現了個小嬰兒後,對周遭大人行為舉止產生第一件怪異影響。大家都開始把說話口氣倒退到十歲以下的狀態。沒完沒了地擬仿幼兒的口氣、聲音,用他作第一人稱發言。好像忽然得到時間的特許,遂紛紛以雨後春筍的規模幼稚了起來。

我懷疑其實我們每個人心裡,或多或少都有想用另一種口氣說話的慾望,想藉一個他者來發言。嬰兒的在場,提供了完美的機會,發揮類似戲劇裡面具的功能,讓我們這些大人可以理所當然地隱身在他之後說話。
在一群大人的包圍中,嬰兒是最沒有說話能力的人,結果卻有最多人以他之名發言。他還沒清楚發展出「自我」的意識,周遭的人卻紛紛搶著替他扮演那個「我」:擬仿小孩口氣替他爭取多一盎司的牛奶、多一條毯子、多一件衣服、多一個人來哄。我們不再直接用自己的身分說話,而是迂迴透過他存在的轉介,在一種共謀的扮演裡,達到對彼此的溝通。
不知道他長大以後會記得這一段時期嗎?應該是不會有任何記憶的吧。一天下來,我看著他躺在小小的嬰兒床裡熟睡,睡得把兩隻手臂向上舉成「萬歲」的姿勢,只有小孩子會有那麼放心的睡法。很快他會學會替自己說話,學會站起來伸出手拿到那個他指涉中的物件。他並不知道,曾經有一段時期,每一句話都是以他之名說出,承載著另一個大人在諧謔與擬仿的背後,一種突如其來,想在語言中失去自己的願望。

3/03/2005

預兆之城

幾乎每個人都沉默地坐下,在暫時屬於他的那個座位裡。好像走進這車廂的時候,就把聲音留在外面了。他們都是些穿著大衣與套裝的,上班族模樣的人。身上的顏色一逕是黑與灰與深藍。有些人開了座位上方的頂燈,繼續閱讀從辦公室帶出來的報告書。還有五分鐘發車。這裡是紐約。我在一班即將駛離市區的客運車上。

我其實是不到下午四點就累了。坐在大都會博物館面向中央公園的咖啡館裡,給我一個睡袋我可以當場模仿展館裡的木乃伊。如果是在台北,這樣的疲倦很容易解決。跳上捷運或者公車,最多二三十分鐘,出了捷運站再走幾步路大不了轉趟公車,就可以到家躺平。可是這裡是紐約,唯一可以躺平的那張床位在哈德遜河另一側的我姐家。即使搭上從紐約市開往紐澤西的客運,四十五分鐘後在最接近我姐家的一站下車,從下車處到家之間的距離也不是走路可以走得到的。出了城市捷運系統覆蓋的範圍,美國這個幅員廣大的國家在這種時候舉例說明空間距離是怎麼回事——是種沒了交通工具就無處能收容的狀態。我必須按照計畫,搭六點從紐約市開往紐澤西的那班車,然後我的姐姐才能在下班的路上,到公車站接我回家。
這就形成了一種空間與時間之間的換算關係。空間膨脹了,時間也跟著固定下來,不能像在小地方那樣容易機動調整。我發現自己多出兩個小時在大都會博物館的咖啡店裡。這都是因為距離的關係。在沒有車的情況下,我不能想回家就回家。距離變成一件沒得商量的事,紐約不會讓你那麼按照自己的意思來去,像我們在台北時總以為自己可以的那樣。如果你逛累了你必須好好地,跟你的疲倦待上一陣。這不是個那麼好說話的城市,你不能隨時走進它的繁華又隨時轉身離開。
每天,許多通勤的人進入與離開紐約這城市的儀式,發生在時代廣場附近的Port Authority公車總站。那幾天我把自己混入他們當中,搭早上九點的班車進城,六點的車回家。Port Authority是我見過最大的公車總站,數百個發車口,像機場登機門一樣編上號碼,用路標指引。把人從城市四周帶來,又帶走。像一個巨大的幫浦。每天我乘坐客運通過荷蘭隧道,覺得自己不過是一顆渺小的血球,上午與其他陌生的乘客一同被匯流到城裡,晚上又疏散回到城外冬季難以穿透的黑夜,各自散入一望無際的地景上那些錯落的屋子當中。

這使我想起一個看起來很平常的句子。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在《我曾以為父親是上帝》(I Thought my Father was God)的序言中說:「我們都有內在的生命。我們都覺得我們是世界的一部分,卻又像是由這個世界流放出去的。」晚上六點,客運從總站發車,帶著我和這一群我一無所悉的,穿著套裝戴著眼鏡拿著公事包的上班族模樣的人,開始了我們這一天背向這個城市的,流放的過程。我正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開始閱讀保羅奧斯特的新小說——Oracle Night。(後來我停不下來地在機艙黯淡的燈光下把這本書讀完,以致於接下來幾天眼睛難受得不得了。)
我總覺得,保羅奧斯特是個真正知道生活的不易的作者。並且清晰地看見那不易,直到了詩意的程度。你隨時可能失足,一腳踩了空,下一個浪頭又順著你腳下的虛浮把你往前推了。Oracle Night的主角席德是個小說家——是出過幾本小說,有一群固定的讀者,評價過得去,雖然能以寫作維生,但絕對談不上暢銷的那種。他剛生完一場大病,因而負了一筆債——保羅奧斯特的小說就從席德正逐漸復原,重新建立生活秩序,並試著開始寫作的時候寫起。
他走進一間神祕奇特的文具店。他的寫作一開始順利卻又突然地停滯住了。他的妻子似乎隱瞞著什麼。他不意闖進中國城一隱密的特種營業場所並受了誘惑。他的家被小偷闖入偷走了所有有紀念價值的東西。他開始猜測事情最難以消化的真相,關於妻子過去的愛情。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乎暗示著背後有什麼更大的真相正被隱藏。那些看不見的、無法說出口的過去,才是影響當下最決定性的因素,在隱瞞與沉默中它的力量正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過去推擠著未來,直到一場災難迫在眉睫。

保羅奧斯特讓席德在他的書裡寫著一本書中書。而在席德正寫作的書裡,又還有另一層的書中書。關於出走,關於背叛。關於想像與現實之間的關係。其實你早已知道自己的惡夢。直到你在無意識之中想像了它,才終於把它化為現實。
天已經黑了。我在第六大街上匆匆走著尋找地鐵站的入口。我已經晚了。恐怕今天搭不上六點的車。稍晚我必須用手機聯繫我的姐姐,以免她久等,以便我們的時間環節都還是可以接得上。週五的Port Authority車站比平日更為擁擠,售票窗前排著長長的隊。但人群之中少有交談。每個人都已經完整地被包覆在他們的離去裡了。
那時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作為一種預兆般,幾天後當我回到台灣,接到了他的電話。)忽然彷彿可以看懂,他那一步接著一步,毫不容許踏空的生活方式,以及包藏在其中,一種偶發的軟弱與任性。那時,我在離開紐約的車上,比後來更清楚地明白地想起這些。有如另一個,遙遠世界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