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2005

一個聲音喊出

我忽然記起小時候的某一日,母親帶著我們姊妹搭公車時發生的事。那是公車上除了司機,還有個車掌負責收票的年代。我們很可能是在從外公外婆家出來,要往家裡的路上。我有種強烈的印象,知道當時母親心情並不好。當大人心裡有事的時候,就算你不知道是什麼事,仍然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四周的空氣,比別處空氣溫度低上個十度左右。因此我們全都很識時務地盡量不吵鬧。把自己變得模糊,淡入一車廂匿名的人群裡。
車行了幾站之後,車掌過來逐個地跟乘客收票錢。我母親對她說:「上車時付過了。」

車掌冷淡但簡潔地回答:「兩段票。」
我母親打開零錢包,那裡頭沒有足夠的銅板付我們四個人的車錢。於是我母親轉向我們,說:「我們下車吧。」
我的母親。她年輕時候非常美麗。在我忽然記起的這個回憶裡,她站起身挺直了腰,那姿態是優雅的。但我在我的記憶裡清楚地看見,那是非常勉強維持出來的優雅。她可能穿著她常穿的那件大衣,打著一條絲巾。大衣與絲巾直到現在還珍重仔細地收在她衣櫃裡,有她放在衣櫃角落裡的薰香包的氣味。但在那時,那個特定的日子裡,我母親的優雅當中,有什麼空掉了。她內裡有什麼正被憂慮與煩躁盤據著,她的優雅只是種微弱但刻意的支撐。
後來我們並沒有下車。鄰座的太太掏出錢包來,補足了我們不夠的銅板。我的母親對她說了謝謝。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記起這件小事。下午我才在便利商店加值了悠遊卡。去買礦泉水的時候,想起悠遊卡裡面可能連一塊錢都沒有了,於是拿出卡片來交給店員,她直接從正要找給我的鈔票裡抽走了五百塊,還給我卡片和一張電腦列印的收據。我們已經遠離那個非有銅板不能坐公車,那個憑藉手心裡捏著的金屬在城市中移動的年代了。

這段記憶當中有多少事實的成分,我也不能確定。那個年代的車掌,會這樣在車上一個一個地向乘客收票嗎?我有點懷疑。但這段記憶中最鮮明的,除了母親那小小的強作鎮定的身影,還有那時我心裡的感受。那時幼年的我,對於付不出票錢,全車的人都在看著我們這件事,感到非常非常地羞恥。
為什麼身上沒有帶夠銅板會是羞恥的?而且是那樣小的小孩子,已經經驗到金錢當中隱含的困窘了嗎?
我不知道記憶中的母親正為什麼事情煩憂。但這身上沒有足夠銅板的事件,彷彿是增加到她身上的另一件細瑣但確切的不幸。對這些。她一貫以優雅的姿態予以拒絕。一種紙薄的優雅。事隔多年以後,我想起當時的羞恥感受。也許不只是關於匱乏。關於口袋裡臨時短少的幾個銅板。也是關於她在世界面前徒然的偽裝。
今年寒流來得頻繁而密集,我發現自己重複穿著那幾件高領毛衣。過年前有一天,我母親忽然想起衣櫃裡有些她年輕時候的舊冬衣,想拿出來讓我穿。她檢閱衣櫃中的財產,竟翻出了一件駝色的羊毛長大衣,腰際附有一條細皮帶,大翻領上鑲著一圈不知來自哪種獸的獸毛。我驚奇地發現大衣袖口還綴著當年購買時的標籤。是我父親從國外給她帶回來的。但那時已經生了我,抱孩子不方便穿這麼高級的大衣。我之後是我妹接著出世。於是那件大衣在衣櫃裡一掛竟是三十年。

今年皮草又流行了。年輕女孩穿不起整件皮草的,也都在脖子上圍著一圈兔毛,或更昂貴些的,藍狐毛圍領。前幾年拍過反皮草廣告的模特兒,恐怕也都穿起毛皮來了吧。時尚其實接近道德,是那種你在輿論之下不自覺便同意了的事。
母親已經很久不追隨我們這個城市的流行法則了,但從新聞上她也知道這件重新自衣櫃出土的大衣,鑲毛領的款式,「今年流行呢。」我說我不穿這個了吧。總覺得把獸毛從牠們身上剝下來這樣圍在脖子上,不是什麼舒服的事。
我母親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所憂慮或煩惱的,不知是什麼樣的事。不如意的事情,它發生的當下彷彿會維持一輩子。但消逝之後也如同從不曾發生過。永恆便是這麼脆弱又強悍的事。像是一個車掌收票的喊聲。
坐公車的時候,有時司機會忽然喊出站名。可能是為了回答某個上車時向他問路的乘客。(有時這麼一喊,就有乘客忙不迭地從最後一排座位站起來,急急忙忙跑下車,一邊含糊地道著謝。)我其實喜歡在搖晃的車上,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喊出,一個站名,我們即將停靠的地方。所在的位置。在倫敦搭地鐵時,豎著耳朵聽駕駛用沙啞的廣播系統,唸出永遠不可能聽懂的站名。以及最後拉長了聲音喊,Mi---nd the Gap,Mi---nd the Gap。小心列車門與月台的間隙。小心間隙。
或許無關。但是,這個牢固又脆弱的世界正被什麼維持著。某種我們說不出,或恐懼一旦說出,便會消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