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姊的兒子出生了。
這件事情的實在感,首先是以email附加圖檔的形式來臨的。在我姊夫打電話來報告母子平安的消息後,我依照平日的通訊習慣知道該等著收email。果然,email很快就到,打開圖檔,跳出一個紅通通的嬰兒,哇哇大哭著正被放在磅秤上量體重。
如果我們和姊姊住在同一個城市,或者至少在同一個時區裡,大概會比較有臨場感,分享到一些待產,或陣痛、要上醫院的即時報導。可是我們和我姊之間有十二小時的時差,其結果是,我們早上醒來——「什麼?已經生了。」有種小孩從天而降的感覺。是靠著email傳來的那幾張照片,我才第一次對家裡多了個小孩子這件事,產生了現實感。真的有這麼一個,剛出現在世界上的小生物呢。可能是出生晚過預產期的關係,他看起來比一般的新生兒成熟一些。姊姊和姊夫暫時還沒想好中文名字,只取了英文名字叫威廉。
於是,在被朋友的小孩、以及路上不認識的小朋友,稱呼為「阿姨」的多年後,我終於正式「阿姨化」了。證據就在我的電腦圖片檔案裡,現在專開了一個檔案夾,存放從我姊那裡寄來的威廉的照片。(我姊姊跟姊夫就像許多第一次當爸媽的人一樣,為嬰兒買了新的數位相機。)
然後,過年期間我和我媽去了一趟紐澤西,那才是照片中的嬰兒獲得更進一步現實感的時候。我們到達紐澤西時是下午,聽說先前幾天美東大雪,一夜之間道路都埋沒了。但我們抵達之時卻是陽光晴好。積雪鏟在路邊,完全看不出當其隨寒風席捲而下時的嚴酷。雪馴良地在公路旁堆成小丘,白色反照得四面亮晃晃的。
這樣的午後我到了位在一靜謐社區的姊姊家。在被請來臨時看護半天的表嫂懷裡,第一次看到,那剛喝了奶一臉昏昏欲睡表情的,我的小外甥。
關於你對這個小生物存在的真實感,在見面的瞬間立刻以各種感官形式補充完整。小小的身體,體溫,聲音,還有那一臉奶味。超過了網路上傳來的照片。是完整的真實了。
家裡有了個新生兒,帶來的第一個變化,不是他在大人群中逐漸地長大,而是大人全都在他面前退化了。
不知不覺大家都玩起角色扮演遊戲來。開始擬仿小孩子說話。
我媽只要是抱著她寶貝孫子的時候,說任何話都要透過小嬰兒的身分發言。她不再對我說:「小菁,幫我拿一下毛巾。」而是說:「阿~姨~,幫人家把那個毛巾拿過來啦!阿~姨~快點啦!」我懷疑我媽是不是把小孩子當成布袋戲偶了。
我妹跟小嬰兒溝通的語言策略,則是不斷發出單音節的字。嬰兒一哭她就:「喔、喔、喔、喔,好、好、好、好。」連我們都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我想嬰兒應該是更一頭霧水吧。不過這樣連續單音節發音,加上搖晃,有時竟然也會奏效,讓嬰兒停住不哭。基本上我想嬰兒應該是覺得:「這個大人好奇怪,還是別指望她了吧。」於是非常睿智地安靜下來。
我是裡頭唯一努力要用一般大人口氣跟嬰兒說話的人(因此可能也是最不正常的一個)。但這種做法有時不太受到其他大人的歡迎。有一天我媽在廚房準備晚餐時,我抱著嬰兒參觀廚房,並且向他介紹爐子上的各種食物:「你看,這個是人參雞湯,是外婆煮的嗎?不是。是表舅媽昨天拿來的。啊,這裡有包子,是外婆做的嗎?也不是,是奶奶包的。…那外婆請問妳到底會煮什麼?」這樣做的結果是被我媽趕出廚房,給嬰兒上了寶貴的一課:真相並不是中性的,事實的敘述有時會導致意想不到的結果。
這是家裡出現了個小嬰兒後,對周遭大人行為舉止產生第一件怪異影響。大家都開始把說話口氣倒退到十歲以下的狀態。沒完沒了地擬仿幼兒的口氣、聲音,用他作第一人稱發言。好像忽然得到時間的特許,遂紛紛以雨後春筍的規模幼稚了起來。
我懷疑其實我們每個人心裡,或多或少都有想用另一種口氣說話的慾望,想藉一個他者來發言。嬰兒的在場,提供了完美的機會,發揮類似戲劇裡面具的功能,讓我們這些大人可以理所當然地隱身在他之後說話。
在一群大人的包圍中,嬰兒是最沒有說話能力的人,結果卻有最多人以他之名發言。他還沒清楚發展出「自我」的意識,周遭的人卻紛紛搶著替他扮演那個「我」:擬仿小孩口氣替他爭取多一盎司的牛奶、多一條毯子、多一件衣服、多一個人來哄。我們不再直接用自己的身分說話,而是迂迴透過他存在的轉介,在一種共謀的扮演裡,達到對彼此的溝通。
不知道他長大以後會記得這一段時期嗎?應該是不會有任何記憶的吧。一天下來,我看著他躺在小小的嬰兒床裡熟睡,睡得把兩隻手臂向上舉成「萬歲」的姿勢,只有小孩子會有那麼放心的睡法。很快他會學會替自己說話,學會站起來伸出手拿到那個他指涉中的物件。他並不知道,曾經有一段時期,每一句話都是以他之名說出,承載著另一個大人在諧謔與擬仿的背後,一種突如其來,想在語言中失去自己的願望。
3/10/2005
以嬰兒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