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2004

公視文學風景

第六集 張惠菁

學歷史的張惠菁在偶然的狀況下投入文學的寫作,初試啼聲的作品《蒙田筆記》就一舉拿下中央日報文學獎首獎,接下來的《惡寒》也獲得聯合報文學獎,可以說是近數年文學獎的常勝軍。她的作品常採多線敘述或具有神秘感,但卻又邏輯清晰。另著有散文集《流浪在海綿的城市》,以及短篇小說集《末日早晨》等。在這一集中,時髦亮麗的張惠菁將以演員的身分扮演自己,讓讀者見到他的另一重才華。

「生活原本就是很神秘。我的小說中可能會出現一些沒什麼理由的預言、消失的玻璃杯,或是沒由來的互相感應。你會覺得神秘,是因為你覺得這些事情是不應該發生的,應該有一個理性規範的世界。但是小說的世界,本來就是一個很象徵的世界,是一個龐大的象徵體系,愈自由愈好。」。


張惠菁 訪談

王志成:你是怎麼開始寫小說的?

張惠菁:我的第一本小說是《蒙田筆記》,寫的時候我還在英國念書,在快放棄博士班學業的階段,自己還不是很確定自己要作什麼,因為成長過程中很喜歡讀小說,所以自然會有一種想法,讀了好的作品,電影也好,小說也好,就有想做出好的作品的嚮往。所以成長的過程之中,一直有很強的希望去做一些創造性的事情的衝動,但是沒有把他作出來。正好在人生那個階段,在一個關卡上,因為以前一直在唸書,念完大學念研究所、出國念書,是一直銜接的。 到了我在愛丁堡,決定要放棄博士論文的時候,剛好是一個停頓的關卡,那時候再好好整理一下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累積了很多想法,這個可以寫,那個可以寫,就選擇那時候,把《蒙田筆記》寫出來。

王志成:國內讀者對蒙田這位作家並不熟悉,談一下《蒙田筆記》想對讀者傳達什麼?對你自己的意義在那裡?

張惠菁:我在愛丁堡念的是十八世紀的思想史,我剛去時就修了一門「十七世紀思想史」,在裡面蒙田是課堂上的讀物。我一直覺得蒙田很有趣,他跟21世紀台灣的時空背景是相隔很遠的。可是這個人的生命史上,有一些主題,是超越這些時空的。他是十六世紀的莊園領主,他跟他父親的關係是很親密的。因為他是領主家庭,生活很優沃,年紀輕輕就退隱到莊園裡去。當他老了、病了,才開始想回到政治界去。這個人對待生死的態度是有趣的,在他最壯年的時候選擇去退隱,卻在他將死之前回到最熱鬧的人世。 他對生死的態度我一直覺得很有趣。所以在《蒙田筆記》中,我有一半的篇幅,是在寫蒙田這個人。其實比較是我想像中的蒙田,而不是真實的蒙田。另一個角度,是在寫一個跟我比較接近的一個研究生,他的生活裡,發生了一些跟他研究主題有關的事件,這些事情都混合在一起。從他閱讀蒙田的經驗裡,反映了很多他在台北的生活。我想寫一個兩面的故事,裡面有些題材跳了很長的時空,可是是人永遠會面對的問題。

王志成:歷史系的背景,對你的思考和寫作有什麼影響?

張惠菁:影響非常的大,我覺得歷史系的訓練,一旦跳進去,就是終身的記號。我自己是作思想史的,會有一種奇怪的思考方式,就是把我們看到的事情,當作流動歷史河流中的一個片刻,當我看待現在的事情,都習慣用比較長的時空背景去看。有一些缺點,就是會變得猶豫不決,尤其要作政治決定的時候、投票的時候,都會考慮的太多。但是對寫作來講,我看待我所創造的角色,我想寫的主題,都是從比較長的時空脈絡去看他們。小說寫的情境,可能都只是一個切面。

王志成:妳的小說裡有一種神秘的傾向,可以告訴我們靈感是哪裡來的?

張惠菁:生活就是很神秘呀,我小說裡可能會出現一些沒什麼理由的預言,消失的玻璃杯,或是沒什麼理由的互相感應。你會覺得那些東西是神秘的,是因為你有一些想法,事情應該是怎樣的。這些事情是不應該發生的,應該有一個理性規範的世界。可是小說的世界,本來就是一個象徵的世界,是一個龐大的象徵體系。那些象徵是越自由越好,它可以很奇怪。 另外一方面,我們會認為這些事情是不應該發生的。可是實際上,有很多事情不應該發生,也是發生了。人的生命就是一個很龐大的亂數系統。周圍很多朋友的事情,或親自接觸到的事情,都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像我有一篇小說,叫做《黑天使真理》,小說是寫所謂的「嬰靈」,一個女性年輕時墮過胎,從此她被一個「嬰靈」,或者說是某種存在,跟了他好幾年。從坊間常聽到的鬼故事衍生過來的。有一天我聽到一個故事,一個女性年輕時墮過胎,過了三、四年,有一天他去坐計程車的時候,計程車司機告訴她說:「小姐,我剛剛看到一個三歲的小孩子跟著妳」。像這樣的故事是常聽說,但是這個讓我覺得很神奇,不論真假。有一個存在物跟了你三年,他一直在看著妳,那個事件的存在,對我來講是很不可思議的。 我自己生活裡有個奇妙的事情,我曾經養過一缸魚,這些魚就很沒有理由的一隻接一隻消失。我找不到理由,沒有屍體,也沒有跳出魚缸。我沒有辦法解釋它,但我也不強調超自然力量的存在。我比較關心的,是在那些我們可以用神秘稱呼的現象裡,在那些事情發生時,我們經歷它的人,是在怎樣的狀態。那個人的狀態,才是我比較關心的。

王志成:你小說中對神秘的描寫,好像跟我們對學歷史的人印象不一樣。歷史強調實證的因果關係,這樣相反的情況,你如何看待?

張惠菁:歷史就是一種後見之明的學問,事情都發生了,才往回找事情為什麼會發生。解釋的過程同樣充滿主觀。我們看待歷史的角度就是這樣,歷史就是不斷為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找原因,找藉口的學問。我們的生活裡,也不斷地為一些事情找理由,小說其實也是一樣的,你選擇寫那些事件,會影響到後面事情的發展。可是那些事件的串接,我覺得並不是理所當然的。尤其像小說,象徵性這麼強的藝術裡,他的串接可能是跳躍的,或不是那麼理所當然。我覺得兩方面都是共通的。我們都是很的主觀選取一些事件,去說成是相關的,說成是同一個事件的前因後果。

王志成:妳會常從自己或周遭的人身上去取材嗎?

張惠菁:我蠻排斥把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原封不動的搬到小說裡。我的小說裡比較不會出現真人真事。但是我想小說家的生活,一定會某種程度的影響到他的作品,有時候是一些細節的地方。 像我有一篇小說叫《千禧年前》,那一篇小說的起源,是有一次我去剪頭髮,剪頭髮會先洗頭,在洗頭的過程中,替我洗頭髮的人就非常仔細的洗我的耳朵,擦乾淨耳朵。那是一個有點詭異的狀況,因為耳朵通常不會被人碰到,可能自己也很少碰到自己的耳朵。我聽過一個理論,當人類還是猿猴的時候,猿猴會互相抓虱子,之後演變成人類,因為社會的關係,不太會相互碰觸,就會演變出一些行業像理容、SPA等,增加人跟人之間的碰觸,變成正式的行為。其實起源就是猴子互相抓虱子。這個理論行不行得通我不曉得,但那次的經驗讓我感覺到,人跟人之間的互動,或身體上的接觸,會在完全沒有意識到、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發生。那個狀況有點詭異,我把它寫在一篇小說裡,那篇小說裡寫一個器官跟人的身體互動的關係,從人的身體碰觸,寫到這個人的心理狀態。

王志成:英國的留學環境,或在台北的生活經驗,對寫作有什麼影響?

張惠菁:英國的環境跟台北很不一樣,我當時是在愛丁堡,一個比較小的城市。台北的感覺是很擁擠的,不止是空間上的擁擠,也是人際關係上的擁擠。因為所有認識的人都在這邊,從小到大的記憶都在這邊。有很多印像都是很擁擠的。但是在愛丁堡的期間,我就是一個全新的人,一到那邊是沒有人認識我的。當然在那邊住一陣子漸漸有一些認識的人,但是比起來,那邊人際關係的網絡是很空的。很可能在那樣的情況之下,我開始寫作,那樣的環境是有影響的。 現在想起來,我比較喜歡那樣空間上、關係上的空曠感覺。我很喜歡從高的地方往下看那種感覺,那樣的情況,出現在像《蒙田筆記》的一些小說裡。在英國的時候,我會常去爬愛丁堡附近的小山丘,不只是小山丘,從高樓上往下看的感覺我很喜歡。因為你在都市的中心,大樓位在都市的中心,因為高度的關係,所以從上往下看的時候,聽不到下面吵雜的聲音,也沒有太多人在你周圍,純粹是因為高度的關係,因為聽不清、看不清下面的事情,感覺既在其中,又相當抽離。那樣的角度去看環境,有時候是一種超現實的、奇妙的感覺。雖然有時候我在很多人的地方,也會用這樣的角度看事情。

王志成:有人說第一本小說就定義了一個作家,你同不同意這個看法?妳的第一本小說《惡寒》,有大量的後設手法,也似乎反應在妳後來的小說之中,能不能談一談?

張惠菁:我當然不同意第一本小說就定義了一個作家,這樣我就等於被定義住了,當然很想逃避一下這個說法。其實我比較同意日本一個小說家村上龍的講法,他說第三本小說才是最重要的。因為小說家第一本小說,常常都是寫自己的經驗。第二本小說就用第一本小說的技巧,去更上一層樓。第三本小說,才決定這個小說家能不能繼續寫下去,有沒有進一步發展的潛力。 我非常同意這種說法,因為我才出兩本小說,把時間順延一下,責任推到下一本小說去。我覺得小說家的每一本小說,都是一個新的開始。你唯一的作品,就是你現在在寫的這一本。前面的作品都不算,不論成功或失敗。《蒙田筆記》裡的一些主題,也許後來也有一些東西,在我的小說裡發生。我都嘗試用不同的角度去寫,我不覺得我是限制在同樣的主題上面。有些我關懷的東西,可能會重覆的關懷類似的東西。我覺得做一個寫小說的新人,自己才開始寫小說沒有很久的時間,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嘗試各種題材,像是開放的可能性。我現在是保持這種心態在寫。

王志成:你覺得作家的生活吸引你的地方在那裡?

張惠菁:我覺的作家生活蠻辛苦的,寫作的過程也是很大的體力勞動,有時候想法斷掉,想再接起來就很困難,在撐體力。最大的好處,因為一般人的刻版印像,你會被允許有點怪,家人就會體諒你。一直坐在電腦前面,家人就會覺得你在創作中,事實上妳可能在逛其他網站,但是大家就很體諒你。家裡的人都會對我們有一些期待,覺得你的人生應該要幾歲結婚,幾歲出國念書,幾歲拿到博士學位。變成一個作家,意味著這些都被打亂,比較不那麼用這種眼光來看你。有時候會為妳找一個藉口,因為你是作家,你會被允許有點怪。

12/30/2004

曼谷的市集

我在曼谷的市集與手持籮筐的小販錯身而過。他的籮筐裡舖著鮮綠的葉子,上頭擺著分裝成小包的某種甜食,鮮黃色。我被那顏色吸引,但來不及叫住小販,他已經沒入我背後朝另一方向流動的人群之中了。

市集繼續將它的顏色與氣味向我推來。一家銀舖,販賣泰北金三角地區民族的舊銀飾。店主在擦著一件銀項鍊,你向他詢問櫃子裡一件銀鐲子的價格,他就把鐲子從櫃裡拿出來,放到秤上去秤,按重量再用計算機換算成價格。他很安靜,在計算機上打出價格後便不多說什麼了,繼續低頭擦拭剛才那條銀項鍊,笑容幾乎是靦腆的,對你試探的出價,抱歉地笑著搖頭。然後我忽然注意到櫃子上方有一疊黑色的舊布,問他是什麼,他從櫃子上拿下來,是同樣來自泰北民族的服飾。其中有一些長條形,上頭有手工彩色織繡的棉布,店主給我們看書裡的照片,是背小孩子用的。稍晚我們在市集裡陸續遇見許多像這樣專賣泰北民族與首飾的小舖。這許多東西在他們的生活被產生了,又被拆解下來,一件件賣進市集裡。
另一間舖子,更為陰暗古舊些。我的朋友一眼看見了櫃子裡的越南瓷器,幾件青花圓盤,必然是沉船出土的,透著海水浸泡過的色澤,以及鐵斑。她向老闆還價的時候,我隨便看著櫃子裡的舊首飾。暗色木框的玻璃櫥櫃裡,許多鑲嵌在金飾上的彩色寶石。瓷盤的價格久說不下,我的朋友懊惱地抱怨「他真固執」,最後買了一只小瓷罐。

像我們這樣從遠方來到這個市集的人,帶著自己在另一個城市裡生活的慣性與記憶,在這裡遭遇了一個圓形漆罐,一張伊斯蘭風格木雕小凳,一幅棉布上的刺繡。這些古舊的物事,它的製作看得出手工藝時代的精細,幾十年來日常使用的痕跡也安靜地沉進它的顏色裡了。你知道它從一看不見的他人生活而來,而你打量它時,又想像著它在你生活裡的新位置。漆罐在你客廳的矮几上,小凳你坐在地上看書時拿它當小桌子用。你帶著一點罪惡感接受這些從他人生活離散而來的物品,尋找它在你生活裡安頓的可能。物品獲得了新的身世,你獲得編寫進生活空間裡的一個新密碼——你仰賴這些密碼讓空間有一點暖度。
往曼谷的飛機上我繼續讀著阿颯兒.納菲西的《在德黑蘭讀羅莉塔》。阿颯兒.納菲西與她的學生們,在八○年代政治與宗教氣氛日益緊繃的伊朗,持續閱讀著西方小說中的經典: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納博可夫的《羅莉塔》,詹姆斯的《黛西米勒》,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在那之外,是殘酷痛楚的現實。不斷有人因政治主張而從世上消失,官方日報和宣傳小冊刊出他們用在學生證上的舊照片。有人因參加遊行被逮捕入獄,聽聞獄中女子被連續強暴的真人實事,而霎時接觸到所在世界不堪的暴力。女子們因為露出頭髮或頸項,或為了穿著一雙粉紅色的襪子而遭斥責。她們必須學會用寬大的黑袍隱藏自己,同時隱藏起自己正在閱讀的一本《大亨小傳》。
這些小說到底對書中的閱讀者們做了什麼?它們成了女子們與週遭世界的一個介面。在大學裡,激進的伊斯蘭學生們用道德檢視,用現實的尺度丈量小說,細數其中反映的西方墮落與罪惡的證據。納菲西與她的學生們則試圖拉出小說與現實間的距離,徒勞地向周遭吞人的聲浪解釋小說這門越虛構越真實的藝術。

納菲西很清楚,她與學生的立足點並不相同。她在西方受教育,曾經小說與電影是她生活中理所當然之事,曾經她不必戴面紗上街,參加集會遊行也不需恐懼。而她的學生們則連這些經驗都沒有。「這些學生和同世代的其他人一樣,根本迥異於我的世代。我的世代為失落感所苦,為我們遭竊取的過去所形成的生命空缺沉吟,使我們身在故國卻宛如異客。然而我們有過去可拿來與現在比較,我們對於被剝奪的事物保有記憶與印象。但我的丫頭們卻時常提起被剝奪的吻、沒看過的電影,和肌膚沒吹到的風。這一代沒有過去,他們的記憶是由朦朧隱約的慾望構成,被某種從未真正擁有的事物填滿。」
在一個與小說背景迥異的時空裡,穿著黑罩袍的女孩們閱讀這些小說。彷彿「另一種可能生活」的片段,從那個不曾實現的時間,離散而來到她們的生活裡。如同我們對事物的依戀,她們也仰賴這些破碎的密碼,讓時間有一點暖度。
離開古董商店後,走到一販賣飾品的攤位,四五個女子坐在墊高的地板上,面前一地的容器呈裝著各種顏色的天然寶石。她們正把那些寶石珠墜搭配著串成項鍊。我看見塑膠架子上掛著一串孔雀石藍色珠串,其間穿著幾個銀色的小墜子。那是一條長及胸前的項鍊,但我覺得應該短短一圈圍在頸際才好。「可以幫我改短嗎?」那皮膚黝黑的女孩,睜大她的眼睛笑著同意了。我坐在路邊看著她靈巧地將項鍊打開,抽掉一部分的孔雀石。那是又一次對事物秩序的插手調節,調節成能和我日常衣櫃接軌的規格。不知怎麼我想起阿颯兒.納菲西在書中說:「無論是什麼情況,千萬別把小說當成現實人生的翻版,而小看了它;我們在小說中探求的並非現實,而是真相的頓悟。」有時我幾乎感覺,即使「現實」的本身也不能被當作現實人生的翻版。在這些紛亂的,無理可循的事件當中,長久的苦痛與壓抑之後,頓悟像舊貨舖子角落裡的一件漆器,它斑駁的紅色,忽然被看見了。

12/23/2004

南泉

寺廟的僧人在鋤草時,發現一隻可愛的小貓。於是東西兩堂的僧人,為了該由誰來養這隻貓而起了爭執。這狀況被南泉和尚知道了,他走來把鐮刀架在小貓的脖子上說:眾生得道,貓即得救。眾僧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南泉即刻手起刀落,把貓給斬了。稍晚,趙州回到廟裡時,南泉將整件事向趙州說了一遍。趙州聽說,便脫下腳上的草鞋,頂在頭上走了出去。南泉和尚於是嘆息道,要是你在的話,貓就得救了啊。

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裡,用了這則「南泉斬貓,趙州戴鞋」的禪宗公案。書中藉著柏木這個角色所提出的解釋是:貓是美的象徵,卻造成僧人爭執的根源。「所謂美這個東西,是啊,怎麼說才好呢?它好比齵齒,疼痛,觸及株連舌頭,強調自己的存在。人終於忍受不了痛楚而請牙醫將它拔掉。把沾滿血的、茶色的、骯髒的小齵齒放在掌心上看過之後,可能會這樣說:『是這個嗎?原來就是這個傢伙嗎?它給我帶來痛苦,不斷地讓我惱於它的存在,於是在我的體內頑固地紮下了根,如今它只不過是死了的物質而已。』」
南泉和尚斬貓,就是像把蛀牙從牙床上拔下來一樣。蛀牙造成我們的疼痛,是因為它還植根在我們的身體。一旦拔下了,它忽然從身體的一部分,變成一不相關的外部物質,遂不再能施加我們以痛苦了。南泉斬貓也是如此。手起刀落,他完成了一次瞬間的轉化作用。活生生可愛的小貓,立時成了死去的屍體,已經不再是美了,已經不再會引起僧人的爭執了。「所以斬貓就像是拔掉疼痛的齵齒,看上去也像把美摳出來,但這是不是最後的解決就不得而知了。美的根是不會斷絕的,即使貓死了,也許貓的美還沒有死呢。趙州為嘲諷這種解決的簡單化,才把鞋子頂在頭上。也就是說,他知道除了忍受齵齒的痛苦以外,別無其他解決的辦法。」
《金閣寺》裡的兩個主要角色,溝口與柏木,都是稱不上美的人,各自以不同的方式面對著美的強大力量。溝口對自己的口吃非常自卑,他為金閣寺的美所震懾,以為金閣是人世間最美的東西,但這金閣的美又是外在於他,獨立不為所動的存在。跛腳的柏木則不同,他尋找美麗的女子,處心積慮地接近,再把她們拋棄。似乎他面對美的策略是把手伸進去,去介入,去改變美的事物,自己卻不為美所改變。(溝口則是無法接近美,在一段距離之外仰望,被美影響,被美迷惑。)

「柏木所喜愛的就是美的無益、美通過自己體內卻不留下任何痕跡、它絕不改變任何事物」,當主角溝口觀察到這點時,他想如果美對他的意義也是如此,他的人生不知會有多輕鬆。然而這就是溝口與柏木這兩個角色的差別。柏木比較接近南泉,他看出美的事物的變化本質,它們作為美而存在的同時,也存在於下一瞬間轉化為不美的可能。溝口呢?他還在金閣的實體與幻影之前,尋找著將這美給看透的方式。
我和朋友到那種二十四小時的飲茶店去吃宵夜,那家飲茶店採用一種冷色調但充滿塑膠人造皮質感的裝潢,桌上擺著立牌狀的無線裝置,上面有一排細小的按鈕,分別寫著催菜、加水、點菜、服務…等等用途,這些都令我的朋友很喜歡。「我喜歡這種,科技在日常生活裡的應用。」但是要點菜的時候我們還是抬起手來叫服務生。上百坪的樓面只有三桌客人,各據一方地坐著,服務生緩慢安靜地在桌間移動。我總是覺得這種時候的飲茶店極為魔幻。不是因為人造皮沙發或是無線催菜按鈕。而是偌大空間裡疏落的幾桌客人,可能分別剛從一些更吵鬧些的空間離開,KTV,夜店,晚場的電影院…,到這裡來吃宵夜,腦中還各自慣性地迴旋著剛才那個空間的音響,一段旋律,或一則笑話。你會看見他們那種適合去夜店的穿著,與臉上的濃妝,在飲茶店以日光燈照明的敞亮空間裡,忽然被稀釋而安靜下來了。這地方有種水族箱式的螢光感。
已經是很晚的深夜,天空暗到就要開始便亮了。仁愛路上幾乎沒有我以外的車。在這樣的時刻,公車專用道與一般車道的界線,意義淡了;地上那些行車方向的箭頭,也不大有管束作用了。那些標誌彷彿只是白晝的另一個世界的殘留,冷冷地反射著街燈投射下來的光源。我又想起燒了金閣之後的溝口。他奔跑著跑向山頂,躺倒在野地上喘氣,他剛完成了向金閣縱火的犯行,這時站了起來,望向金閣的方向,看見滾滾的濃煙與焰火。世界已經在他眼前完成了一次轉化。從有金閣的世界,變化為沒有金閣的世界。美的齵齒已經拔去,傷口還淋漓地滴著血的同時,就要轉化為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了。

12/16/2004

海鹽與迷迭香

起初我只是把那座山當作娛樂家人的一種方法。十二月,罕見的冬颱還未在海面上形成以前,一些家人和朋友從太平洋的另一邊來了。他們說該去哪裡玩呢?我說你們為什麼不去太魯閣,我多麼喜歡那裡的山。於是這件事就真的發生了,點人頭,訂火車票,租一輛九人座的車。七嘴八舌地約定集合時間,有人遲到,有人打電話去催,有人去買御飯糰,才回來又有人說要去買礦泉水……這種團體旅行少不了的拖拖拉拉式集合法也跟著發生了。我看著身邊這群人在便利商店、售票點、洗手間之間來回跑來跑去,來了這個又去了那個,好不容易才像要去遠足的小學生般集合底定。

出發前一天我才決定加入的。本來是打算直接把他們交給太魯閣的山,讓他們自己去玩。當九人座廂型車開入國家公園地界,沿峽谷地形前進,我發覺自己第一次跟這麼多家人朋友一起面對這片山。一個人的時候,你與山之間的關係直接而立體,它就那樣堂堂地逼臨在你面前,使你無處可避地向它暴露。一群人去,風景卻變成同行者共同身在其中的容器,一種話題,交談、吵鬧,甚至沒話找話說的題材……。在同行九個人的社會關係裡,風景也被稀釋成九等分,在九個人之間世俗化了。
比如說,小凱看見山壁凹洞的反應,是跑到裡面做出練武功的樣子,還「萬佛朝宗、佛光萬丈」地亂喊一通。比如說,阿應看到路邊的女警人形立牌的反應,是跑上前和她拍一張情侶合照。我忽然覺得好像回到學生時代的玩法,風景是拿來搞笑的,是社會性的——不在有多美,而在有多能讓同行的人拿來一起玩耍發揮,就像一則朋友間共同的八卦話題,也像城市裡那些不斷變換裝潢、好維持新鮮感的夜店酒館。空間充滿逗引的元素,拉出話題,拉出交談與親密的姿態。
後來,他們離開台灣的那個星期天下午,我在家裡煮義大利麵。用橄欖油拌炒九層塔,秋葵,切丁的番茄,最後下天使髮麵。我那剛從托斯卡尼旅行回來的室友,從櫃子裡拿出一玻璃罐粉末狀調味料。「只要加上這個就會很好吃噢。」她用那種《料理東西軍》介紹嚴選素材的表情認真地說。我從她手中接過玻璃罐,旋開上頭的金屬蓋,一種令人清醒的味覺緩慢滲入空氣裡。是粗結晶的海鹽與切得極碎的乾燥迷迭香。只是這兩種乾燥物質的混合,或許還加上一點胡椒顆粒,而不像中式料理那些作工繁複、經過發酵或熬煮的罐裝調味料,但這乾燥的粉末似乎更直接地襲擊我以天然香草及礦物的爽利氣息。我忽然想起在愛丁堡念書時候的義大利室友卡米拉。她在寫博士論文的最後一年常常用做家鄉菜紓解壓力。因此我有時半夜起床到廚房倒一杯水,會看見她沉默而固執地在那兒揉著麵糰。經常她在麵包裡放的就是這種迷迭香。

卡米拉後來怎樣了呢?我離開愛丁堡後,不太跟那時的朋友們聯絡了。雖然不是故意的,但好像總是不知不覺就成為了那個失聯的人。卡米拉拿到博士學位後,開始教書了嗎?依然會在準備授課,或是寫升等論文感到壓力時,半夜起來做麵包嗎?因為迷迭香的氣味我想起她。在愛丁堡最後那一年,每當我推開宿舍廚房門聞到那麵包香,就知道卡米拉準是又在心裡困住了。她將無法對人言說的壓力都宣洩在麵糰上,然後又把麵糰做成的麵包吃掉——這當中彷彿有種極為實用的儀式性,把無形的心緒轉化為有形,以便分食消化。與她同住一間宿舍的我,無由得知她的論文或是實驗到了什麼階段,碰到什麼困難,只有滿屋子迷迭香的氣味開放分享。
在太魯閣的第二天,我決定脫隊一日。他們搭廂型車走了之後,我坐在旅館房間面對立霧溪的窗前讀一本書。風聲,水聲,忽然又都是一個人的了。附近有一所廟宇,據說是在中橫公路開通後不久就設立的。那時當地還沒有觀光旅館,有出家人來建了吊橋,修起長長的石階梯,將廟宇建在高處,俯視山谷與仰望雲霧之處。近年觀光客漸漸多了,廟裡的師父說正募集改建經費,希望把階梯修得不那麼陡,讓來參拜的人好走。我想這是不是山中風景兩種命題的消長。遠離,走進山裡尋找一個僻靜的地點;或是靠近,讓那些為山而來的人徒步更容易些。悖反而並存的命題,像是一種熟悉的香料氣味,浮盪在暖熱膨脹的空氣裡,每每在我推開廚房門時撲面而來,其間竟隱藏著無法言說的煩憂,固執滯留於一個人的心裡面,而終以香氣與味覺的形式獲得稀釋,擴散開去。

12/09/2004

計程車

我和阿吉安剛上計程車,司機的手機就響了。他接起電話大吼:「人客在車上,妳惦去啦!」
顯然對方不肯就此閉嘴(我們在後座都聽見話機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對著他回吼),於是這段建設性極低的談話繼續以高分貝一來一往地進行,完全無視有我和阿吉安兩個免費聽眾在場––我們一人拿一分《破報》當作駕駛座和乘客座之間象徵性的隔間,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不屑啦!」終於計程車司機啪地摔上手機,同時車身來個大迴轉。我和阿吉安努力在座位上保持平衡,繼續舉著報紙。

那是在他來到這城市裡,作為一個司機,成為城市日夜流動的一個人口之前。那時他脫離了家族的行業,從一族群而成為單獨行動的一個個人,從此服膺於一套截然不同的生活作息、與花季無關的遷徙規律。像一隻落單的蜂那樣,孤身往霓虹燈裡去尋找下一個搭載的對象。剩下與家族及過去生活最後的一點聯繫,就是前座椅背上那張用稚拙的筆跡寫著的商品表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來到這城市當一個計程車司機。我好像問了。但他沒有回答。
周遭漸漸暗了。阿吉安指著窗外,我們正經過的一幢有大片落地窗,燈光敞亮的房子,問,那是什麼。遠看像是時尚的咖啡廳…但我瞄了一眼立在屋外的房地產看板…是樣品屋。
我忽然想起,我曾經三次搭過同一名計程車司機的車。很可能三次分別是他生活不同階段的取樣。
我工作的那個地方,因為離市區有點距離,只有一家特定的無線電計程車行比較容易叫到車。我第一次搭那名司機的車時,他的車很新,椅套都還有新人造皮的味道。他把車行的制服燙得筆挺。他談論政治,抱怨經濟不景氣,他不隱晦自己的政黨立場,但還不到令人討厭的地步。他車開得很穩,把我在遲到之前送到我該去的地方。下車的時候我謝謝他。
過了一陣子,我向同一家車行叫車時,又遇見同一個司機。一開始我沒認出來。這次他似乎更迫切地想談論政治,我一上車他立刻說了一個政治人物的名字。「上次我在你們這兒載到一個客人,他說那人是全世界最沒有常識的人。」
我幾乎是立即地警覺了。從那種急迫地想要談論的態度,以及「全世界最沒有常識」這樣的措辭,我知道我只要稍表同意,接下來整段車程都會是沒完的政治人物糟蹋。而且我並不喜歡他這樣隨便丟出一句奚落他人的偏見,使我落於一種被迫回應的位置––被迫要同意,或不同意。於是我說:「我不覺得」,然後便不再接口了。他或許也感覺到我的不快,接下來的車程沒有再說一句話。

終於司機想起我們的存在。「好康都他們賺,有辦法他們自己處理啊,現在做不到了才來找我,我不屑啦!」唔…像這樣沒有前情提要的說明,實在是沒辦法聽懂啊。
阿吉安住舊金山,只會講非常簡單,單詞的中文,以及一些日常問候語。「他說什麼?」阿吉安用報紙擋著臉湊過來問。我只好給她一個「問得好,我也想知道哩」的表情。阿吉安還不明白,雖然我常年住在台北,這個城市還是經常讓我感到很離奇。計程車司機到底在想什麼,經常都是最大的謎團之一。
總算司機似乎意識到剛剛那樣無視於我們地對著電話大吼,實在有點沒禮貌,開始向我解釋發生了什麼事。原來這位司機還兼做室內裝潢生意,大約是哪個工地起初找他合作,跟他進貨料,後來反悔自己做,結果發現找不到更便宜的貨源又回來找他。這一類生意上的衝突。原來我們上車的時候,不意闖入了一個營生與利益分配的場景啊。
「你做生意還有時間開車啊?」
司機搖搖頭,一臉「真別提了」的表情。「我還有做便當勒!便當做得比較大啦。」
被他一說我這才想起來,剛剛上車前確實看到車門上還寫著訂購便當的電話。真是個令人驚奇的經濟系統。到底計程車,便當,裝潢,這三種完全不同性質的事業,是怎麼扯在一起的?
幾年前有一次,我搭計程車遇見一位兼賣蜂蜜和蜂王乳的司機。司機在前座椅背上貼有用很樸拙的字跡手寫的商品項目,並說提供送貨到府服務。司機顯然不是擅長做生意的人,他推銷的方式生澀到我都替他不好意思了。「蜂蜜家裡還有,才剛買了還沒喝呢…」忍不住覺得需要找些藉口,別讓他感到推銷太失敗。為了掩飾尷尬我跟他聊了起來,才明白那些蜂蜜是他家裡產製的,那是他家族從事的行業。在他來開計程車之前,也是養蜂家人中的一員。
於是在那次短暫的城市內部移動中,我聽司機說著養蜂人的遷徙。養蜂人把蜜蜂養在特別設計用作蜂巢的木箱裡,用卡車載著,隨花季遷徙。山上的果農歡迎這些帶著活行李的養蜂人,因為他們豢養的昆蟲會幫助授粉,利於果樹的結實。每到一處他們暫時安頓下來,和果農打過招呼,打開箱子,放出箱裡的蜂群來。龍眼花正盛開。在果樹林無聲生衍的繁花之上,疊加了另一張營營的,移動的覓食之網。

第三次搭到他的車,車子舊多了,椅子上罩的布套好像很久沒洗。(我還記得認出他時我想:「原來計程車會舊得這麼快。」)他沒開口跟我說話,一逕聽著廣播,在後座都可以感覺到有一股焦躁。他看到隔壁車道有同車行的另一輛車,驅車靠近,搖下窗子問:「去哪?」但他馬上就發現了,在對方車子裡的是張經常在電視上看到的臉孔,一位政治立場正好跟他相反的名嘴。他大罵三字經,在號誌變換為綠燈時猛踩油門衝出去。這還沒完,他拿起手機打給隔壁車道那位司機:「我告訴你啊,待會你要洗車子啦。因為你載到一個骯髒鬼!」
最後一次見到那位司機,不是在車裡。我經過一家路邊的快餐店時,看見一個穿著他們車行制服的身影。起初覺得面熟,然後才想起來。他臉上帶著那種嘴角下垂的,忿忿的表情,獨自坐在路邊,人行道上的塑膠椅子裡。

12/02/2004

白鸚鵡

我想如果我是在另一個場合遇見她這個人,對她的認識會和現在完全不一樣。關於場合,你知道有時時間與空間並不是中性的容器,而是彷彿事先設定好了一種向量的。像是那種在機場航站之間運輸旅客的電車,設定好往或返兩種方向,於是那些來自各種各樣的遠方,行李中裝載著過去的旅客們,在踏上同一班車的人同時,就自然地朝向同一個目標、以同一種速度漂移,像是被同一股洋流梳理的許多株海葵觸鬚。
我遇見她是在一個工作的場合。從那天開始,我們便形成一種工作上的關係,並且持續地處於一種必須要在期限內達成目標、往前推進,解決問題,找出辦法的狀態。我便是在這種狀態之中,逐漸形成對她這個人的認識的。

她很快就展現了那種快節奏的個人特質。她的出現,在工作場合中加入了一種新的推力。在我工作的那個地方,規則通常是匿名的。你可能是在一分公文中,收到一個指令,一個期限,要你在什麼日期以前,完成哪些計畫與程序、一個待填的表格。那指令經手了許多機構的許多人,也變得跟它的來源一樣匿名了。它的原始用意與設想已經模糊,不知不覺就變得瑣碎。於是我們容易將它不痛不癢地應付過去,就像輕忽地看待時間之中的這一秒。
當她加入這個工作環境的時候,事情變得有點不一樣。你忽然感覺到一種全新的、不同於慣常的節奏。充滿她個人色彩的做事方式,毫不加掩飾的速度與意志,在每一個細節上頭。
我開始跟她工作不久,就見識到她那種極個人的速度與效率。有位來訪的外賓,託我們幫他把一些書籍用快遞寄到國外。他給了我們他在某家國際快遞公司的帳戶號碼,說讓快遞公司從他的帳戶付款。
當天晚上,我同時收到一封e-mail,一通手機留言。她說她已經問了快遞公司,如果要寄送對方付費郵件,我們必須也要有個戶頭,或者如何如何處理云云。第二天早上又是另一通留言,提醒我務必記得叫快遞,把東西寄出去。
一個快遞郵件。用一封e-mail、兩通電話留言來提醒。她做起事來,大概就是這種令人翻白眼程度的認真。
當然,我不是唯一一個被她用e-mail、電話緊急聯繫的人。一開始,我總是驚奇地(或是半嚇呆地)看著她龍捲風似地席捲而入。在我眼前上演奪命連環電話攻勢,以追蹤一件事情。當她要聯絡一個人的時候,她打手機找不到,就打對方辦公室;辦公室也沒有,打到他隔壁辦公室。像這樣,她會連絡所有可能碰到對方的人,找到那個人,以便事情獲得立即的解決。

一天下午,我遇見她早上在找的那個人,問他:「你們聯絡上了嗎?」
「是的。」他回答。「她翻天覆地地找到我了。」
確實差不多是這樣。
逐漸我習慣了她的步調。覺得有這樣一種新的推動力也不錯,事情以非常明快的步調往前行進。當她在辦公室裡,你的腎上腺素好像也跟著升高了,問題與答案之間好像都應該生出一種立即的關係(而不是「等一等」,「我想一想」,「這要請示上級」)。但對許多人而言,她大概就是「壓力」的代名詞,一天一個女孩用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聲音在電話裡對我抱怨:「為什麼要一個下午打好幾通電話來催,好像我沒有在做事?」或者,在一個步調趕不上她速度的場所,事情對她會變得無法忍受。前幾天我跟她走進一個布置中的展覽場地。她在展場的輸出圖中,發現了幾個錯誤。她立即地找來同行的朋友,要他去對已經忙翻了的布展單位說。
那個被她請託的人無奈地說:「可以視而不見嗎?」
答案當然是不行。我想在她的字典裡,可能從來沒有「視而不見」四個字。

近兩年我開始認真思考「做事情」這件事。要讓事情照你理想的方式發生,而不是就這樣一天過一天地鬆脫了,其實是一件不易的事。因為這個世界同時既是變換迅速,又是緩慢到抵抗著改變的。我開始留意身邊那些擁有種種不同的、「做事情」的策略的人。有的人有種強烈的人格特質,總是能夠有力地說服別人。有的人擅長從別人的角度思考,換一種角度來說服。有人不放鬆任何一個細節,像導彈般緊追回應。這個世界上永遠有那麼多與你抱持不同想法,或是漠不關心的人。有那麼多不理解、懷疑、嘲笑,或是嗤之以鼻。看著周遭每個人不同的「做事情」策略時,也是看著他們面對這一切的方式。那不是什麼商業雜誌常說的成功學。而就只是他們面對廣漠人群與時間的,一種自己的辦法。
她跟我說過這樣的事。在她的家人當中,有人養了一對白鸚鵡。後來因為搬家、出國等種種原因,最後白鸚鵡是被託付給住在台北的她來照顧。
白鸚鵡的翅膀被剪過了,使牠們無法飛得很遠。有時她將牠們放出籠外,牠們會拍著那被人工修裁過的翅膀飛過客廳,進行一次短程的飛翔,飛到櫃子上頭,或是窗台上。或者牠們會在地板上跳躍著前進。每隔幾天,她將牠們帶到浴室去洗澡,打開蓮蓬頭,白鸚鵡便張開翅膀,彷彿在牠們的雨林故鄉,接受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我一直很想看看那對白鸚鵡,想看牠們張開翅膀讓蓮蓬頭的水落在身上的樣子。但是因為我們一直處在極為忙碌工作狀態中。至今,那對白鸚鵡在這個城市中的存在,於我仍像是一種珍奇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