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曼谷的市集與手持籮筐的小販錯身而過。他的籮筐裡舖著鮮綠的葉子,上頭擺著分裝成小包的某種甜食,鮮黃色。我被那顏色吸引,但來不及叫住小販,他已經沒入我背後朝另一方向流動的人群之中了。
市集繼續將它的顏色與氣味向我推來。一家銀舖,販賣泰北金三角地區民族的舊銀飾。店主在擦著一件銀項鍊,你向他詢問櫃子裡一件銀鐲子的價格,他就把鐲子從櫃裡拿出來,放到秤上去秤,按重量再用計算機換算成價格。他很安靜,在計算機上打出價格後便不多說什麼了,繼續低頭擦拭剛才那條銀項鍊,笑容幾乎是靦腆的,對你試探的出價,抱歉地笑著搖頭。然後我忽然注意到櫃子上方有一疊黑色的舊布,問他是什麼,他從櫃子上拿下來,是同樣來自泰北民族的服飾。其中有一些長條形,上頭有手工彩色織繡的棉布,店主給我們看書裡的照片,是背小孩子用的。稍晚我們在市集裡陸續遇見許多像這樣專賣泰北民族與首飾的小舖。這許多東西在他們的生活被產生了,又被拆解下來,一件件賣進市集裡。
另一間舖子,更為陰暗古舊些。我的朋友一眼看見了櫃子裡的越南瓷器,幾件青花圓盤,必然是沉船出土的,透著海水浸泡過的色澤,以及鐵斑。她向老闆還價的時候,我隨便看著櫃子裡的舊首飾。暗色木框的玻璃櫥櫃裡,許多鑲嵌在金飾上的彩色寶石。瓷盤的價格久說不下,我的朋友懊惱地抱怨「他真固執」,最後買了一只小瓷罐。
像我們這樣從遠方來到這個市集的人,帶著自己在另一個城市裡生活的慣性與記憶,在這裡遭遇了一個圓形漆罐,一張伊斯蘭風格木雕小凳,一幅棉布上的刺繡。這些古舊的物事,它的製作看得出手工藝時代的精細,幾十年來日常使用的痕跡也安靜地沉進它的顏色裡了。你知道它從一看不見的他人生活而來,而你打量它時,又想像著它在你生活裡的新位置。漆罐在你客廳的矮几上,小凳你坐在地上看書時拿它當小桌子用。你帶著一點罪惡感接受這些從他人生活離散而來的物品,尋找它在你生活裡安頓的可能。物品獲得了新的身世,你獲得編寫進生活空間裡的一個新密碼——你仰賴這些密碼讓空間有一點暖度。
往曼谷的飛機上我繼續讀著阿颯兒.納菲西的《在德黑蘭讀羅莉塔》。阿颯兒.納菲西與她的學生們,在八○年代政治與宗教氣氛日益緊繃的伊朗,持續閱讀著西方小說中的經典: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納博可夫的《羅莉塔》,詹姆斯的《黛西米勒》,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在那之外,是殘酷痛楚的現實。不斷有人因政治主張而從世上消失,官方日報和宣傳小冊刊出他們用在學生證上的舊照片。有人因參加遊行被逮捕入獄,聽聞獄中女子被連續強暴的真人實事,而霎時接觸到所在世界不堪的暴力。女子們因為露出頭髮或頸項,或為了穿著一雙粉紅色的襪子而遭斥責。她們必須學會用寬大的黑袍隱藏自己,同時隱藏起自己正在閱讀的一本《大亨小傳》。
這些小說到底對書中的閱讀者們做了什麼?它們成了女子們與週遭世界的一個介面。在大學裡,激進的伊斯蘭學生們用道德檢視,用現實的尺度丈量小說,細數其中反映的西方墮落與罪惡的證據。納菲西與她的學生們則試圖拉出小說與現實間的距離,徒勞地向周遭吞人的聲浪解釋小說這門越虛構越真實的藝術。
納菲西很清楚,她與學生的立足點並不相同。她在西方受教育,曾經小說與電影是她生活中理所當然之事,曾經她不必戴面紗上街,參加集會遊行也不需恐懼。而她的學生們則連這些經驗都沒有。「這些學生和同世代的其他人一樣,根本迥異於我的世代。我的世代為失落感所苦,為我們遭竊取的過去所形成的生命空缺沉吟,使我們身在故國卻宛如異客。然而我們有過去可拿來與現在比較,我們對於被剝奪的事物保有記憶與印象。但我的丫頭們卻時常提起被剝奪的吻、沒看過的電影,和肌膚沒吹到的風。這一代沒有過去,他們的記憶是由朦朧隱約的慾望構成,被某種從未真正擁有的事物填滿。」
在一個與小說背景迥異的時空裡,穿著黑罩袍的女孩們閱讀這些小說。彷彿「另一種可能生活」的片段,從那個不曾實現的時間,離散而來到她們的生活裡。如同我們對事物的依戀,她們也仰賴這些破碎的密碼,讓時間有一點暖度。
離開古董商店後,走到一販賣飾品的攤位,四五個女子坐在墊高的地板上,面前一地的容器呈裝著各種顏色的天然寶石。她們正把那些寶石珠墜搭配著串成項鍊。我看見塑膠架子上掛著一串孔雀石藍色珠串,其間穿著幾個銀色的小墜子。那是一條長及胸前的項鍊,但我覺得應該短短一圈圍在頸際才好。「可以幫我改短嗎?」那皮膚黝黑的女孩,睜大她的眼睛笑著同意了。我坐在路邊看著她靈巧地將項鍊打開,抽掉一部分的孔雀石。那是又一次對事物秩序的插手調節,調節成能和我日常衣櫃接軌的規格。不知怎麼我想起阿颯兒.納菲西在書中說:「無論是什麼情況,千萬別把小說當成現實人生的翻版,而小看了它;我們在小說中探求的並非現實,而是真相的頓悟。」有時我幾乎感覺,即使「現實」的本身也不能被當作現實人生的翻版。在這些紛亂的,無理可循的事件當中,長久的苦痛與壓抑之後,頓悟像舊貨舖子角落裡的一件漆器,它斑駁的紅色,忽然被看見了。
12/30/2004
曼谷的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