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的僧人在鋤草時,發現一隻可愛的小貓。於是東西兩堂的僧人,為了該由誰來養這隻貓而起了爭執。這狀況被南泉和尚知道了,他走來把鐮刀架在小貓的脖子上說:眾生得道,貓即得救。眾僧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南泉即刻手起刀落,把貓給斬了。稍晚,趙州回到廟裡時,南泉將整件事向趙州說了一遍。趙州聽說,便脫下腳上的草鞋,頂在頭上走了出去。南泉和尚於是嘆息道,要是你在的話,貓就得救了啊。
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裡,用了這則「南泉斬貓,趙州戴鞋」的禪宗公案。書中藉著柏木這個角色所提出的解釋是:貓是美的象徵,卻造成僧人爭執的根源。「所謂美這個東西,是啊,怎麼說才好呢?它好比齵齒,疼痛,觸及株連舌頭,強調自己的存在。人終於忍受不了痛楚而請牙醫將它拔掉。把沾滿血的、茶色的、骯髒的小齵齒放在掌心上看過之後,可能會這樣說:『是這個嗎?原來就是這個傢伙嗎?它給我帶來痛苦,不斷地讓我惱於它的存在,於是在我的體內頑固地紮下了根,如今它只不過是死了的物質而已。』」
南泉和尚斬貓,就是像把蛀牙從牙床上拔下來一樣。蛀牙造成我們的疼痛,是因為它還植根在我們的身體。一旦拔下了,它忽然從身體的一部分,變成一不相關的外部物質,遂不再能施加我們以痛苦了。南泉斬貓也是如此。手起刀落,他完成了一次瞬間的轉化作用。活生生可愛的小貓,立時成了死去的屍體,已經不再是美了,已經不再會引起僧人的爭執了。「所以斬貓就像是拔掉疼痛的齵齒,看上去也像把美摳出來,但這是不是最後的解決就不得而知了。美的根是不會斷絕的,即使貓死了,也許貓的美還沒有死呢。趙州為嘲諷這種解決的簡單化,才把鞋子頂在頭上。也就是說,他知道除了忍受齵齒的痛苦以外,別無其他解決的辦法。」
《金閣寺》裡的兩個主要角色,溝口與柏木,都是稱不上美的人,各自以不同的方式面對著美的強大力量。溝口對自己的口吃非常自卑,他為金閣寺的美所震懾,以為金閣是人世間最美的東西,但這金閣的美又是外在於他,獨立不為所動的存在。跛腳的柏木則不同,他尋找美麗的女子,處心積慮地接近,再把她們拋棄。似乎他面對美的策略是把手伸進去,去介入,去改變美的事物,自己卻不為美所改變。(溝口則是無法接近美,在一段距離之外仰望,被美影響,被美迷惑。)
「柏木所喜愛的就是美的無益、美通過自己體內卻不留下任何痕跡、它絕不改變任何事物」,當主角溝口觀察到這點時,他想如果美對他的意義也是如此,他的人生不知會有多輕鬆。然而這就是溝口與柏木這兩個角色的差別。柏木比較接近南泉,他看出美的事物的變化本質,它們作為美而存在的同時,也存在於下一瞬間轉化為不美的可能。溝口呢?他還在金閣的實體與幻影之前,尋找著將這美給看透的方式。
我和朋友到那種二十四小時的飲茶店去吃宵夜,那家飲茶店採用一種冷色調但充滿塑膠人造皮質感的裝潢,桌上擺著立牌狀的無線裝置,上面有一排細小的按鈕,分別寫著催菜、加水、點菜、服務…等等用途,這些都令我的朋友很喜歡。「我喜歡這種,科技在日常生活裡的應用。」但是要點菜的時候我們還是抬起手來叫服務生。上百坪的樓面只有三桌客人,各據一方地坐著,服務生緩慢安靜地在桌間移動。我總是覺得這種時候的飲茶店極為魔幻。不是因為人造皮沙發或是無線催菜按鈕。而是偌大空間裡疏落的幾桌客人,可能分別剛從一些更吵鬧些的空間離開,KTV,夜店,晚場的電影院…,到這裡來吃宵夜,腦中還各自慣性地迴旋著剛才那個空間的音響,一段旋律,或一則笑話。你會看見他們那種適合去夜店的穿著,與臉上的濃妝,在飲茶店以日光燈照明的敞亮空間裡,忽然被稀釋而安靜下來了。這地方有種水族箱式的螢光感。
已經是很晚的深夜,天空暗到就要開始便亮了。仁愛路上幾乎沒有我以外的車。在這樣的時刻,公車專用道與一般車道的界線,意義淡了;地上那些行車方向的箭頭,也不大有管束作用了。那些標誌彷彿只是白晝的另一個世界的殘留,冷冷地反射著街燈投射下來的光源。我又想起燒了金閣之後的溝口。他奔跑著跑向山頂,躺倒在野地上喘氣,他剛完成了向金閣縱火的犯行,這時站了起來,望向金閣的方向,看見滾滾的濃煙與焰火。世界已經在他眼前完成了一次轉化。從有金閣的世界,變化為沒有金閣的世界。美的齵齒已經拔去,傷口還淋漓地滴著血的同時,就要轉化為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了。
12/23/2004
南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