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9/2004

計程車

我和阿吉安剛上計程車,司機的手機就響了。他接起電話大吼:「人客在車上,妳惦去啦!」
顯然對方不肯就此閉嘴(我們在後座都聽見話機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對著他回吼),於是這段建設性極低的談話繼續以高分貝一來一往地進行,完全無視有我和阿吉安兩個免費聽眾在場––我們一人拿一分《破報》當作駕駛座和乘客座之間象徵性的隔間,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不屑啦!」終於計程車司機啪地摔上手機,同時車身來個大迴轉。我和阿吉安努力在座位上保持平衡,繼續舉著報紙。

那是在他來到這城市裡,作為一個司機,成為城市日夜流動的一個人口之前。那時他脫離了家族的行業,從一族群而成為單獨行動的一個個人,從此服膺於一套截然不同的生活作息、與花季無關的遷徙規律。像一隻落單的蜂那樣,孤身往霓虹燈裡去尋找下一個搭載的對象。剩下與家族及過去生活最後的一點聯繫,就是前座椅背上那張用稚拙的筆跡寫著的商品表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來到這城市當一個計程車司機。我好像問了。但他沒有回答。
周遭漸漸暗了。阿吉安指著窗外,我們正經過的一幢有大片落地窗,燈光敞亮的房子,問,那是什麼。遠看像是時尚的咖啡廳…但我瞄了一眼立在屋外的房地產看板…是樣品屋。
我忽然想起,我曾經三次搭過同一名計程車司機的車。很可能三次分別是他生活不同階段的取樣。
我工作的那個地方,因為離市區有點距離,只有一家特定的無線電計程車行比較容易叫到車。我第一次搭那名司機的車時,他的車很新,椅套都還有新人造皮的味道。他把車行的制服燙得筆挺。他談論政治,抱怨經濟不景氣,他不隱晦自己的政黨立場,但還不到令人討厭的地步。他車開得很穩,把我在遲到之前送到我該去的地方。下車的時候我謝謝他。
過了一陣子,我向同一家車行叫車時,又遇見同一個司機。一開始我沒認出來。這次他似乎更迫切地想談論政治,我一上車他立刻說了一個政治人物的名字。「上次我在你們這兒載到一個客人,他說那人是全世界最沒有常識的人。」
我幾乎是立即地警覺了。從那種急迫地想要談論的態度,以及「全世界最沒有常識」這樣的措辭,我知道我只要稍表同意,接下來整段車程都會是沒完的政治人物糟蹋。而且我並不喜歡他這樣隨便丟出一句奚落他人的偏見,使我落於一種被迫回應的位置––被迫要同意,或不同意。於是我說:「我不覺得」,然後便不再接口了。他或許也感覺到我的不快,接下來的車程沒有再說一句話。

終於司機想起我們的存在。「好康都他們賺,有辦法他們自己處理啊,現在做不到了才來找我,我不屑啦!」唔…像這樣沒有前情提要的說明,實在是沒辦法聽懂啊。
阿吉安住舊金山,只會講非常簡單,單詞的中文,以及一些日常問候語。「他說什麼?」阿吉安用報紙擋著臉湊過來問。我只好給她一個「問得好,我也想知道哩」的表情。阿吉安還不明白,雖然我常年住在台北,這個城市還是經常讓我感到很離奇。計程車司機到底在想什麼,經常都是最大的謎團之一。
總算司機似乎意識到剛剛那樣無視於我們地對著電話大吼,實在有點沒禮貌,開始向我解釋發生了什麼事。原來這位司機還兼做室內裝潢生意,大約是哪個工地起初找他合作,跟他進貨料,後來反悔自己做,結果發現找不到更便宜的貨源又回來找他。這一類生意上的衝突。原來我們上車的時候,不意闖入了一個營生與利益分配的場景啊。
「你做生意還有時間開車啊?」
司機搖搖頭,一臉「真別提了」的表情。「我還有做便當勒!便當做得比較大啦。」
被他一說我這才想起來,剛剛上車前確實看到車門上還寫著訂購便當的電話。真是個令人驚奇的經濟系統。到底計程車,便當,裝潢,這三種完全不同性質的事業,是怎麼扯在一起的?
幾年前有一次,我搭計程車遇見一位兼賣蜂蜜和蜂王乳的司機。司機在前座椅背上貼有用很樸拙的字跡手寫的商品項目,並說提供送貨到府服務。司機顯然不是擅長做生意的人,他推銷的方式生澀到我都替他不好意思了。「蜂蜜家裡還有,才剛買了還沒喝呢…」忍不住覺得需要找些藉口,別讓他感到推銷太失敗。為了掩飾尷尬我跟他聊了起來,才明白那些蜂蜜是他家裡產製的,那是他家族從事的行業。在他來開計程車之前,也是養蜂家人中的一員。
於是在那次短暫的城市內部移動中,我聽司機說著養蜂人的遷徙。養蜂人把蜜蜂養在特別設計用作蜂巢的木箱裡,用卡車載著,隨花季遷徙。山上的果農歡迎這些帶著活行李的養蜂人,因為他們豢養的昆蟲會幫助授粉,利於果樹的結實。每到一處他們暫時安頓下來,和果農打過招呼,打開箱子,放出箱裡的蜂群來。龍眼花正盛開。在果樹林無聲生衍的繁花之上,疊加了另一張營營的,移動的覓食之網。

第三次搭到他的車,車子舊多了,椅子上罩的布套好像很久沒洗。(我還記得認出他時我想:「原來計程車會舊得這麼快。」)他沒開口跟我說話,一逕聽著廣播,在後座都可以感覺到有一股焦躁。他看到隔壁車道有同車行的另一輛車,驅車靠近,搖下窗子問:「去哪?」但他馬上就發現了,在對方車子裡的是張經常在電視上看到的臉孔,一位政治立場正好跟他相反的名嘴。他大罵三字經,在號誌變換為綠燈時猛踩油門衝出去。這還沒完,他拿起手機打給隔壁車道那位司機:「我告訴你啊,待會你要洗車子啦。因為你載到一個骯髒鬼!」
最後一次見到那位司機,不是在車裡。我經過一家路邊的快餐店時,看見一個穿著他們車行制服的身影。起初覺得面熟,然後才想起來。他臉上帶著那種嘴角下垂的,忿忿的表情,獨自坐在路邊,人行道上的塑膠椅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