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2004

白鸚鵡

我想如果我是在另一個場合遇見她這個人,對她的認識會和現在完全不一樣。關於場合,你知道有時時間與空間並不是中性的容器,而是彷彿事先設定好了一種向量的。像是那種在機場航站之間運輸旅客的電車,設定好往或返兩種方向,於是那些來自各種各樣的遠方,行李中裝載著過去的旅客們,在踏上同一班車的人同時,就自然地朝向同一個目標、以同一種速度漂移,像是被同一股洋流梳理的許多株海葵觸鬚。
我遇見她是在一個工作的場合。從那天開始,我們便形成一種工作上的關係,並且持續地處於一種必須要在期限內達成目標、往前推進,解決問題,找出辦法的狀態。我便是在這種狀態之中,逐漸形成對她這個人的認識的。

她很快就展現了那種快節奏的個人特質。她的出現,在工作場合中加入了一種新的推力。在我工作的那個地方,規則通常是匿名的。你可能是在一分公文中,收到一個指令,一個期限,要你在什麼日期以前,完成哪些計畫與程序、一個待填的表格。那指令經手了許多機構的許多人,也變得跟它的來源一樣匿名了。它的原始用意與設想已經模糊,不知不覺就變得瑣碎。於是我們容易將它不痛不癢地應付過去,就像輕忽地看待時間之中的這一秒。
當她加入這個工作環境的時候,事情變得有點不一樣。你忽然感覺到一種全新的、不同於慣常的節奏。充滿她個人色彩的做事方式,毫不加掩飾的速度與意志,在每一個細節上頭。
我開始跟她工作不久,就見識到她那種極個人的速度與效率。有位來訪的外賓,託我們幫他把一些書籍用快遞寄到國外。他給了我們他在某家國際快遞公司的帳戶號碼,說讓快遞公司從他的帳戶付款。
當天晚上,我同時收到一封e-mail,一通手機留言。她說她已經問了快遞公司,如果要寄送對方付費郵件,我們必須也要有個戶頭,或者如何如何處理云云。第二天早上又是另一通留言,提醒我務必記得叫快遞,把東西寄出去。
一個快遞郵件。用一封e-mail、兩通電話留言來提醒。她做起事來,大概就是這種令人翻白眼程度的認真。
當然,我不是唯一一個被她用e-mail、電話緊急聯繫的人。一開始,我總是驚奇地(或是半嚇呆地)看著她龍捲風似地席捲而入。在我眼前上演奪命連環電話攻勢,以追蹤一件事情。當她要聯絡一個人的時候,她打手機找不到,就打對方辦公室;辦公室也沒有,打到他隔壁辦公室。像這樣,她會連絡所有可能碰到對方的人,找到那個人,以便事情獲得立即的解決。

一天下午,我遇見她早上在找的那個人,問他:「你們聯絡上了嗎?」
「是的。」他回答。「她翻天覆地地找到我了。」
確實差不多是這樣。
逐漸我習慣了她的步調。覺得有這樣一種新的推動力也不錯,事情以非常明快的步調往前行進。當她在辦公室裡,你的腎上腺素好像也跟著升高了,問題與答案之間好像都應該生出一種立即的關係(而不是「等一等」,「我想一想」,「這要請示上級」)。但對許多人而言,她大概就是「壓力」的代名詞,一天一個女孩用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聲音在電話裡對我抱怨:「為什麼要一個下午打好幾通電話來催,好像我沒有在做事?」或者,在一個步調趕不上她速度的場所,事情對她會變得無法忍受。前幾天我跟她走進一個布置中的展覽場地。她在展場的輸出圖中,發現了幾個錯誤。她立即地找來同行的朋友,要他去對已經忙翻了的布展單位說。
那個被她請託的人無奈地說:「可以視而不見嗎?」
答案當然是不行。我想在她的字典裡,可能從來沒有「視而不見」四個字。

近兩年我開始認真思考「做事情」這件事。要讓事情照你理想的方式發生,而不是就這樣一天過一天地鬆脫了,其實是一件不易的事。因為這個世界同時既是變換迅速,又是緩慢到抵抗著改變的。我開始留意身邊那些擁有種種不同的、「做事情」的策略的人。有的人有種強烈的人格特質,總是能夠有力地說服別人。有的人擅長從別人的角度思考,換一種角度來說服。有人不放鬆任何一個細節,像導彈般緊追回應。這個世界上永遠有那麼多與你抱持不同想法,或是漠不關心的人。有那麼多不理解、懷疑、嘲笑,或是嗤之以鼻。看著周遭每個人不同的「做事情」策略時,也是看著他們面對這一切的方式。那不是什麼商業雜誌常說的成功學。而就只是他們面對廣漠人群與時間的,一種自己的辦法。
她跟我說過這樣的事。在她的家人當中,有人養了一對白鸚鵡。後來因為搬家、出國等種種原因,最後白鸚鵡是被託付給住在台北的她來照顧。
白鸚鵡的翅膀被剪過了,使牠們無法飛得很遠。有時她將牠們放出籠外,牠們會拍著那被人工修裁過的翅膀飛過客廳,進行一次短程的飛翔,飛到櫃子上頭,或是窗台上。或者牠們會在地板上跳躍著前進。每隔幾天,她將牠們帶到浴室去洗澡,打開蓮蓬頭,白鸚鵡便張開翅膀,彷彿在牠們的雨林故鄉,接受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我一直很想看看那對白鸚鵡,想看牠們張開翅膀讓蓮蓬頭的水落在身上的樣子。但是因為我們一直處在極為忙碌工作狀態中。至今,那對白鸚鵡在這個城市中的存在,於我仍像是一種珍奇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