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吃素的時候,母親非常地擔心。
又一次她感到無法理解、也無從信任我做的決定。甚至擔心到連續幾天夜裡失眠。可是,我對她的失眠也同樣無能為力。因為我也實在不理解,不過就是不吃肉嘛,又不是搬去伊拉克住,幹麼擔心到睡不著啊。真是奇怪。
那陣子,我們這個人口單純的家庭,氣氛變得非常地詭異。每天我回家打開門就看見媽媽臉上寫明了焦慮。近一年來她明顯地瘦了,看起來越發地幼小。她那張不大顯老的臉孔上,經常掛著天真不解的表情,好像世界上大部分的事,都是離奇而不可思議的。自從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過她與她同世代的「小女孩媽媽」們,她好像越來越像個小女孩了。有時我懷疑,是不是我的書寫助長了她性格中作為家中么女的部分,使她覺得可以放心摘下過去二十多年來為扮演母職而戴上的假面,回到不負責任的耍賴裡了。但年歲還是在她的表情滲入煩憂的時候顯了出來,使她臉上的溝紋比平日清晰,變得難以負荷了。
那幾天我在母親皺著眉頭的表情中出門。小心不要碰觸到關於食物的話題。其實我也是沮喪的。我們這一代當作個人自由選擇的事,總是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碰壁。然後才想起,自由從來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連吃的東西都不是你一個人決定的。你甚至不能選擇推開一碗排骨湯,而不導致另一個人的失眠。我懷著罪惡感出門去上班,覺得世界窄迫到容納不下一個心願。
然後,有一天晚上回到家,我媽竟完全變了個人。早上那個煩惱的母親不見了,她又變成小女孩。「喂!快來看!」門一開她就跑過來,對著我興奮叫嚷:「你看!我好高興喔。」
我的母親。她對這個世界的形狀,有種根深蒂固的信念。她不受動搖地相信人生應該依照以下進程:求學,工作,結婚,生子……這些階段之間,應該以個人力求上進的動力串接起來,這樣就沒問題了。單純得近似上個世紀一度流行的進步史觀。在這樣的信念架構之前,我的許多選擇在她眼裡,包括吃素,都成了對那簡潔秩序的剝離了。
我無法說服她接受的,卻由一個我從沒見過的人做到了。
在電話中聽見我媽為我那麼煩惱,一位表舅媽立即從七堵趕來了,並且送來了兩個水晶花器。其中之一形似高腳水果盤,表舅媽在其中注入淺水,將拆散了的花瓣浮灑在上。另一花器更特別,形似尼泊爾式的佛塔,且有蓋形似塔尖。表舅媽取劍形的綠葉置入,使葉身自然地環繞器形而彎曲。
這個新奇的花藝設計使我媽開心極了。她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忘了先前不愉快的擔憂。但我想,其實不只是花器的緣故。表舅媽自己長年吃素。我想是她替我達成了說服。稍晚我在電話裡謝謝她。她對此隻字不提,只說:「妳媽媽很關心妳。就這樣。」
那以後,我不在的時候,表舅媽經常到家裡來。她每週末去建國花市買花材,總會順便帶花來家裡,幫母親改換花器布置。週末於我是獨處看書的時間,因此她來的時候我總不在。有時晚上回家,注意到房間裡換了一盆蘭花。有人在你不在的時候來過,不欲多言,留下一盆花便離去。
我想我沒見過這位表舅媽。或是小時候見過,但是已經忘了。表舅媽不常跟親戚朋友來往。我也不記得在那些家族婚喪聚會的場合見過她。聽說過她早年是護士,後來修習佛法極為虔誠,多年擔任志工。
一天我回到家看見房間裡是一束顏色罕見的劍蘭。是一種薄薄的的淺青,我媽說是「秋香色」。當然是表舅媽送來的。媽媽又為這鮮花開心得很:「說是因為知道我喜歡這種淡雅的顏色哪。」
經常收到舅媽的花,我在電話裡對表舅媽說,真是過意不去,找天讓我請您吃飯吧。
表舅媽婉拒了。
「我的個性不喜歡跟人吃飯。就這樣。」
我想「就這樣」是她習慣的結尾詞。她好像也「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頂替了我該讓媽媽開心的工作,幫我把我兜不攏的局面給收拾了。
那之後母親仍不時想說服我吃點肉。不過每個禮拜表舅媽來過,她心情便明顯變好。白天她不時把表舅媽送的盆栽花器挪動挪動,調整角度,好像又多了些事做。但她仍然是小女孩。家裡的燈泡壞了,問她怎麼不去買,她說:「我不會。」妹妹歸寧喜宴的請帖印好了,她去文具店買來自來水筆,試寫了幾個字,又說不會用,硬是要我幫她寫。
「我沒有時間,妳寫。用原子筆也可以啊。」
「我不會。」
這次我打定主意不幫忙,要讓她自己動手。有一天回到家,發現桌上的喜帖信封已經寫上工整的地址。而且是外公家教影響下的一手好字。
明明就會嘛。我在心裡覺得好笑,也不去說她。她擺弄插在瓶裡的劍蘭,得意地說:「我就是喜歡這種,淡雅的秋香色。」
我其實不覺得那叫做秋香色。而且覺得她得意地拿別人送的花來標榜自己品味風雅,實在更像小孩子。但那劍蘭確實美好。它們在長玻璃杯裡將皺褶的花瓣向夜間的空氣展開。入睡前我仔細看著那罕見的顏色。它就像這世上偶然便發生了的、人與人間無須多言的契同一般,難以名之。
11/25/2004
秋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