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冰正在溶解。南極的巨大冰棚,不知從什麼地方開始溶化,有一天忽然就崩塌了,一整片堅實的白色碎裂散落到海裡。二十世紀初美國蒙大拿州的冰川國家公園成立時,大約有一百五十條冰川,如今只剩不到三十條。這樣的變化發生在我們渾然不覺的每一天裡,可能在你刷牙的時候,可能在你走進咖啡店坐下來打開報紙的同時,凝凍了幾萬年的白色冰壁,就在瞬間垮下來崩解了。
發生在那麼遙遠的地方的事。看著雜誌上的報導時我總是有種複雜的感覺。全球暖化,溫度變高了。海面上升,昔日三角洲上的小鎮現在泡在水裡,墓碑帶著死者的名字滑進爛泥裡。阿拉斯加的凍土解凍了,森林因為底下的土壤軟化,而變得搖搖晃晃的了。地球整個地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機體。我們不過是上頭的寄生物罷了。
《少年Pi的奇幻旅程》裡,最吸引我的是關於一個小島的描述。可憐的少年Pi因為船難,在海洋上漂流,一日漂到了一個小島邊。小島海岸生長著茂密的海菜與樹木,島上有連綿的淡水池塘,以及聚生在島嶼上傻愣愣的狐。
對於在海洋上漂流的少年Pi而言,這已經接近天堂了。不用再害怕沒有淡水喝了,也不必再擔心沒有食物,不必隨時受到陽光曝曬。雖然回不了家,但至少是安全的。少年Pi仔細觀察了幾天,發現淡水是海菜過濾海水之後產生的。這是一個漂流的島嶼,大部分由海菜及與海菜共生的植物構成。天氣炎熱時,海菜生長旺盛,小島的高度就會增加。陰天或是風雨的日子,海菜被海水吞沒,島嶼就變小。島嶼在海上漂流,就像少年Pi一樣。
這個活的、漂流的島嶼當然是出自於作者的想像。我不知道世界上可不可能真有這樣的奇異島嶼。少年Pi不久就發現了島嶼的祕密。那是一個肉食的島嶼。白天,海菜及樹木進行一般的光合作用,並且將鹹海水淡化,供給狐飲水所需。但是到了晚上,沒有了陽光,島嶼會產生某種化學變化,海菜會分泌強酸,殺死被吸引到池塘裡的魚,將牠消化分解後,營養從海菜的根部,傳輸到島上的樹木。所以狐到了夜間,總是爬到樹上,避開地表的強酸。白天才又下樹來,吃島嶼吃剩的魚。整個島,島上的海菜,樹木,狐,構成完美的共生體系。
恐怖電影經常有這樣一種設定:空間變成活物了。一間房子,一艘太空船,變成禁閉的、惡意的屠場,惡靈古堡,食人屋…。這大概是我們人類終極的恐怖之一。因為我們總相信空間應該是中性的,隨我們使用的,要是發現它竟然是活的,我們會嚇得半死。可是,說不定這個世界一直是這樣的。我們住在一個活生生的星球上,它忽而地形隆起,海洋上升,突然的暴雨蓄滿水庫。我們也因它的生命變化而得以與它共生存活。雖然大部分的時候我們忘記:它並不總是聽我們的。
今年,你住進東京都內一個叫做「汐留」的地方,東京灣旁填海而來的新地。你想那裡一定曾經是潮汐停留的地方。就像台北的汐止一樣,一度是水與地的交界。以一種緩慢的律動,海洋吸入又呼出著陸地。有一天什麼人做了填海的決定,永久改變了水與地的關係。現在汐留是新發展的城區。新的高樓,新的捷運系統,每一塊舖地的石材都像才剛從工廠裡打磨出來,光亮鑑人。高樓在天空裡分割出弧形美麗的銳角。
這一個奇幻不真實的地方,除了潮汐的記憶之外沒有別的歷史。不,也許並不真的是那樣地無根。位在海灣旁的這個地方,曾經是貨車運輸的起點,那時它作為城市邊緣的運輸站,機能性地支撐著東京城市的運轉。如今它也轉變為城市的另一個中心了,讓其他遙遠的衛星城鎮來支撐它的存在。它還沒有新宿的擁擠,也不及六本木熱鬧,那些嶄新得彷彿才剛撕下塑膠膜的高樓群,在天空下寧靜得像是某種巨大的植物,拔高伸展。你在這裡目睹古老城市一次安靜的自我更新。原來城市也是另一種潮汐,向四周推移著它的領地,甚至推向海洋。
看見那些高樓的照片時我心裡想,那個食人島嶼的寓意究竟是什麼?這個星球的海岸線持續變化著,人將城市推向海洋,海洋又向崩解的冰山收回領地。水與陸地不斷重新組構,形成像那虛構的漂流之島般自足平衡的循環體系。少年Pi很快明白,最令他恐懼的東西,也是使他活下去的動力。生命在傷害與自保的平衡之間漂流著前進,像植物分泌出強酸捕食獵物,同時也餵養著其他的物種。這裡面似乎有,我還不理解的奧義。
11/04/2004
潮汐的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