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2004

馴服的時間

工作的時候,時間經常必須倒過來數。有人提出完成工作的預定時間,然後大家就紛紛掏出PDA或是記事本來說:「排一個時程出來吧。」所謂排時程就是,先設定好未來的結局,再把時間倒推回到現在。把當中應該發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排出位置來。

於是「現在」不只是現在了。它還得擔負讓未來實現的任務。「現在」朝向六個月後將發生的事而存在,並且百分之五或十地構成那個目標未來的一部分。我們攜帶在身上的許多計算日期的工具,PDA,記事本,有行事曆功能的手機,摺疊放進皮夾裡的年曆,好像都是為了這種從未來到現在的逆推而存在。年初在工作上訂下詳細的計畫,工作以外就由各種的算命預測來幫忙,訂下「今年要結婚」之類的人生達成目標,並且據以執行。於是就把時間格狀地劃開了。
劃分格子的時間、填滿的時間,是被馴服的時間。從無數的可能性中,拉出一條選定的故事線,像登山索那樣拉著前進,以免一不小心踩空了,掉進虛無。所以,無論是誰提供的故事線都可以,根據是紫微斗數或西洋占星都沒關係。
最近,重讀了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我已經到了可以把高中時代喜歡過的小說一本一本拿出來重讀,然後驚訝地發現它竟寫得那麼好,好到高中時的我不可能看懂…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了吧。
究竟,高中時候的我,是基於什麼樣的誤讀,而一直景仰著三島由紀夫的這部作品呢?我現在已經完全記不得了。有可能在不理解一部作品的無知狀況下就被它吸引嗎?彷彿出於直覺,或者更像是來自未來的回音,未來有一天重讀這個作品時受到的震動傳遞回到過去了。
說不定,就像三島在小說中描寫的金閣,這部小說也是揮發著美的氣味因子,吸引了即使是不懂美的人。純粹的美,是不安定的。像一種業。
「…倘使審視其細部的美,諸如其柱子、欄杆、板窗、板門、花格子窗、寶型造型的屋頂…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頂、溯清亭…池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島群、松樹乃至泊舟石等等細部的美,就知道美絕不是以期細部告終,以其局部完結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著另一種美的預兆。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了不安。它儘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被唆使去追尋另一種美、未知的美。於是,預兆聯繫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在這裡的美的預兆,形成了金閣的主題。這種預兆,原來就是虛無的兆頭。虛無,原來就是這個美的結構。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蘊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構尺寸比例精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築物,就像瓔珞在風中飄蕩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戰慄。」

三島描繪的是美。也是地獄。無處不在的美的地獄。在戰後的日本,逐漸建立起來的秩序中,物質短缺而繁衍出黑市交易,人們在戰爭中失去愛人又環繞著失去的空洞而產出新的情慾…,這一切構成了帶有肉感的俗世,連住持方丈都無法拒絕、看似虛幻實則牢不可破的俗世,在繁複豐饒的感官體驗裡,飄搖著地獄的景象。
美即是地獄。再沒有人能像三島寫得這樣殘酷而透徹了。身周那些美麗的事物,器皿,花朵,女人,寺廟,樂音,三島挪移著小說的視角,放大或者縮小、用自己或他人的眼睛,這樣接觸到的所有美的事物,既疏遠又貼近地環繞在身邊,構成了囚籠。《金閣寺》中口吃的少年感到自己是被隔絕在世俗的生活之外的。美以金閣的形象,阻絕了他和生活的關係。那是他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少年便在這虛幻而巨大的力量,地獄般的俗世與美之間摸索,直到最後行動的介入,「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能獲得解脫。不拘於物而灑脫自在。」
我無意在這裡重述,或是解讀《金閣寺》。談論這部作品,需要更長的篇幅,更安靜一點的時候。只是,在時間中重新遭遇這部作品,我忽然有種奇異的感受,彷彿它終於通過時間向我靠近了。時間也是囚籠。在其中迴蕩著種種聲音,與事件。事件也像是三島筆下的美,不安定地,觸發著下一樁事件。在這沒有盡頭也沒有出口的時間甬道,我竟在日復一日馴服的,充滿俗世的時間裡,遭遇了某種不朽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