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1/2006

祖母綠

我不知道十年後沁兒是否會記得這樣一個夜晚。也許不會。也許她會把她在話鋒上的落敗看作是恥辱,這個夜晚就像其他她所厭憎過的事物,被封存在記憶最不被檢視的地方。她寧願以為這個晚上沒有發生過、也確實相信這個晚上可以沒有發生過—要不是晚飯桌上多了一個從沒見過的、不起眼的、穿著土氣的客人,且那人竟膽敢突破餐桌談話那層油光水滑、不著邊際的表面張力,把話語扎進了她沒打算討論的領域…。

要不是這意外的人、意外的話的組合,那個晚上確實可以沒有發生過。偶然性是一種奇妙的東西,我們一把某件事定義為機遇偶然,就彷彿可以放心了。不過是一回的運氣不好、平日不是這樣的。
十年後她會不會想起,那個晚上也許不是偶然,而是一次命運的預示。如果那時她不被恥辱感所傷,如果她聽出了點蹊蹺,還會有命運這樣的東西嗎?
沁兒是一位長輩的獨生女。白皮膚與大而富表情的眼睛,嘴很甜,對我們都是哥哥、姊姊地叫。她會寧願自己再瘦一點,但實際上她是美麗的。父母親對這個掌上明珠寵愛有加,也有意讓她多見世面,經常帶她出入各種場合。她父母親擺酒席請客,她會像隻花蝴蝶似地飛過來,在我們這桌上停留一會,和每個人都很熟似地,笑得極燦爛,和女孩子拉拉手說幾句話,然後又被母親領到另一桌敬酒打招呼去。
這樣的沁兒總被認為得天獨厚。當她停留在我們這一桌的時候,她幾乎是參與著席間的每一句談話的。那是一種介於兒童與成人之間的談話方式,有大人說話的樣子,說的都是聰明話、俏皮話,可卻是沒有實體感的、就僅止於最表面的那層聰明和俏皮;說得不好了,又始終有作為兒童的退路—伸伸舌頭,扮個鬼臉,撒撒嬌,就像個孩子般地混過去了。那是二十三、四歲、漂亮、聰明的女孩中常見的說話方式,既世故又嬌氣,太像大人又太像孩子。
但是沒有人會苛責這樣的沁兒。就好像沒有人會責備少女偶像歌手不懂中東問題。本來,這個晚上也會像其他的晚上一樣,要不是有個我們叫他小蔡、整個晚上悶不吭聲的人,忽然就開口了。
小蔡平淡地問了沁兒幾個問題。很普通的問題,例如問她對席間某個人的看法。沁兒以一貫的機巧笑著回答了,辛哥哥這人啊,好像很熱情啊…我不是說對我很熱情,我是說對他喜歡的事物很熱情…。這一類,可以複製到任何人身上的回答。沁兒說完後,小蔡便開始說了。

「我有三個問題。第一,為什麼妳從剛剛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他模仿了一下,沁兒手肘架在餐桌邊緣,左手環抱著右手,右手支撐著下顎。那是一種看似撒嬌,但又帶有防衛性的姿勢。
「第二,我問的是妳的看法,妳為什麼一直說『好像』?」
「還有,剛才問妳問題的人是我,妳為什麼是對著全桌的人回答?」
沁兒露出不自然的表情,但很快用笑容掩飾過去了:「這麼說的話,好像是有那麼一點故作姿態啦…。」眼神跟表情仍然是對著全桌的人說的。
「我點出這幾點,希望有一天,妳碰到問題時,可以想到我們今天晚上的談話。解決妳問題的關鍵,可能就在我剛剛點出的那幾點上。」
沁兒想結束這個話題的心態太明顯了:「是啊是啊,我一定會放在心上的。碰到問題時我會好好想想的。」
或許是太急著要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引開,她在這裡犯了一個關鍵的錯誤:「我覺得這些分析是很好的。每個人都有一點雙重性格嘛,就是看怎麼樣的組合,哪種個性多一點。」
小蔡忽然正色:「妳怎麼可以把每個人說成都一樣?妳有什麼學理說每個人都有雙重性格?我在說的是妳,妳為甚麼要說『每個人』?」
沁兒可曾發現了嗎?她一步一步走進她不習慣的溝通方式,在裡頭潰不成軍了。她試圖把話題拉升到「每個人」的層次,沖散問題對她的針對性。她試圖把對話的內容,變成不是她和小蔡兩個人的討論,而是把全桌的人裹進來當擋箭牌。全桌人一起討論的泛泛的話題、飯桌上機巧的玩笑話是安全的。這樣針對她一個人、要求表態的話題則不是的。她臉色變了,聲音變了,笑容消失了,惱怒與氣憤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了。
這時小蔡卻又收起辯論的態度:「妳看,我剛剛不過是否認掉妳的一個假設,給了妳一個小障礙。妳說『人都是有雙重性格的』,我否認這個假設,為什麼妳態度立刻變了,拋掉了妳最重視的外在形象呢?」

這時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基本上已經不忍心再看。有些長輩開口緩頰了。其實我對小蔡是佩服的。他看出了蹊蹺,用話引子去引出來,而且一路沒有鬆手。他不像我們共犯地說著那些順著說的話。或許沁兒真的需要一個人,至少一個人,點出那些滑溜的飯席對話的盲點,究竟是在閃避什麼,在害怕什麼。
我想起有一次見到沁兒的父親、林叔叔的情形。那也是個飯席,話題來到了玉石的鑑賞,林叔叔很有研究的領域。席間有個長輩脫下手上戴的一只翡翠戒指,讓林叔叔看看。林叔叔瞇著眼睛說:「這是好東西啊。翡翠,接近祖母綠的正色,這麼大一塊的戒面,不容易啊。」
那時我忽然覺得,沁兒是很孤單的。作為獨生子女,她一直在模仿父母親的說話方式。但她畢竟年輕,學了表面學不了裡面。就好像她也許能學著稱讚別人的戒指,但她不真的懂玉啊石啊的分別,並不當真能辨別一塊祖母綠的正色。有些智慧畢竟需要時間的積累。在父母親的寵愛與期望引導中,她不知不覺來到了這裡,彷彿當真見過許多世面,和許多人談過話。實際上她並不真的了解那些談話的人,也不為人所了解。她正逐漸走進一無人可及的,迷宮的中心。
許多年後,當她倏然發現自己置身迷宮的時候,沁兒會想起這個晚上嗎?她會不會才忽然懂了,那個突兀的客人(不起眼的,她連名字都沒問的),曾經試圖在她真正經歷挫折、困坐迷宮以前,提早教給她的一課。
那不是一個偶然的夜晚。那是一種必然的預先照見。

8/24/2006

衡山路

夜晚的衡山路有一種冷意。青白色的微光從法國梧桐表皮流出,這樣的顏色即使在夏季仍會讓我覺得冷。卻不是荒涼的冷。只是一走出燈火亮堂的酒館與餐廳,周遭光線一變為清冷的基調,便足以讓頭腦靜下來,快速地與剛才屋內的喧鬧劃清界線。於迷離恍惚感中坐上計程車,時間已經將你席裹而去。

週五的晚上我們去了T.G.I. Friday。美式餐廳適合四個人以上點餐共享,因為每盤單點餐的分量都遠超過一人份的食量。我們當中有一個人正在為即將來臨的婚禮節食,另一個人在大學修過營養學負責管控準新娘的飲食。於是我們的菜單討論基本上交給這兩位處理。「我要薯條!」這是我唯一開出的任性條件。在這樣的基礎上,總共點了附薯條的肋排,雞肉沙拉,烤雞翅,蘑菇。
磨菇是裹著麵衣炸的。我的朋友們幾乎都俐落地用刀叉將麵衣剝去。我知道麵衣吸了炸油,最容易致胖,可是對我而言,這種美式餐廳的炸蘑菇,最好吃的就是那麵衣部分呢。蘑菇本身是沒什麼味道的,好在新鮮多汁,麵衣則有調味。所以在一口當中同時咬下香酥麵衣和蘑菇,我覺得是最好的搭配了。所以雖然知道其中隱藏著油脂與卡路里,還是抱著「反正不是天天吃」的心理,毫不慚愧地吃了。
麗莎發現我把蘑菇裡裡外外整顆吃下,還貪吃掉在盤子上的碎麵粉脆皮,笑而不語地指給我看她留在盤子裡,堆成像小丘狀的、剝下來的麵衣。
其實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是特別女性化的人。不過我滿喜歡女孩子之間這種不用開口的小示意。我的盤子吃得乾乾淨淨,她的盤子堆著麵衣。那畫面很瑣碎,但是也挺可愛的。是不是有點高中女生趣味呢?如果真是高中女生,應該會嘰嘰咕咕小題大做地討論上一陣吧。但我們之間什麼都沒說、只用叉子一指的示意,這種不必開口的理解讓我很開心。

我覺得我在這幾個女生朋友之中呢,有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傾向。她們在上海的時間比我久,在所屬業界的社會經歷比我豐富,常常用一種姊姊照顧人的口氣對我說話。話題不外是工作上的、感情上的一些事。有時我會有一種感覺,覺得每個人在時間中所經驗的一切,並不只屬於他私人,而是公共的。在像這樣的夜晚,肋排與蘑菇上桌之後,每個人身上發生過的事不再是孤立的案例。一個人說起自己跟男朋友溝通的問題:「也是因為我以前太愛辯論咄咄逼人啦,現在他非常迴避衝突,一感覺到有可能變成爭論,就關閉溝通管道,避到陽台上去抽菸。」另一個說:「我以前的男朋友說跟我在一起絕對不會老年癡呆,因為要不斷地動腦筋辯論。」這樣的表態很快連鎖效應地引出更多的經驗,像是星星之間用虛線連成星座。在這樣的對話中你會聽到其他人也面對過哪些問題。
人始終是有種共性的。微妙地相似著,又關鍵地差異著。
這相似與差異都是重要的。因為看到了相似,就不會再把自己的問題當作宇宙創生以來最重要的事——許多人都有共同的經驗啊,不需要構築一個密林中的城堡來自我防衛啊。也因為看到了差異,發現面對同樣的問題時,不見得人人有同樣的取徑。於是那條走出密林的路,即使有其他人提供的參考地圖,最終還是必須自己去闖盪了。

但在這樣的過程裡,我們畢竟學會一些從容。過去彷彿與世界犄角相向、堅硬地抵抗著的什麼,你一直感覺自己與之格格不入的,那些人群,看不順眼的事,粗糙地摩擦著感官的事物。忽然就發現了,一直以來你都與它們共生而存在。在其他人的參考座標裡,在一整個經驗的宇宙星圖中。
有一天他這樣對我說了:「勝負只是瞬間的事。」
我彷彿可以看到他是怎樣來到這個體會之前。厚積而薄發地,將自己養成一個不輕易拔劍的劍客。儘管平日不動聲色,卻始終是準備著拔劍的瞬間,畢竟是個競爭的環境,要在片刻中讓勝負昭然。
可是,我想說的是,生活的長度既然遠超過了「瞬間」,那麼一定也是超越了勝負吧。
我們不都往往是,在某件事之前,一路塗地地敗了下來,然後才發現,故事還沒有結束。原來所謂的勝負,不過是另一個更大敘述的序曲。
在那個更大的敘述中,勝負、吉凶、成敗,都只是一條引道,將你引至下一個經驗的入口。一個瞬間消失,另一個又出現。故事沒有結束,昨日的勝負遠非定局。我們就這樣一路在時間的廊道中走下去,受著許多瞬間經驗的淘洗。才發現,逐漸打開的乃是,我們心裡的廊道,敞亮一如八月的上午。

8/17/2006

流浪者之歌

隨手翻著書,看見蘇東坡寫他的好朋友、畫竹名家文同的一篇文章,〈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蝮蛇蚹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這篇文章的名氣,主要來自它包含了蘇東坡評價文同的畫論。但實際上它也是一篇祭悼的文字。那應該是個晴朗的日子,七月初七,蘇東坡正把他的書畫收藏拿出來曝曬,在許多畫卷當中,看見已死的文同所畫的墨竹。晴空之下,痛哭失聲。
在我心裡,已經有了那個蘇東坡站在朗朗七月夏陽之下,冷不防被傷痛給灼燒了的畫面。再回頭讀這段論文同畫竹的文字,總覺得不只是對畫藝的評論。而帶有一種傷逝的速度感。初生的竹子,只有一寸長的時候,已經是有節有葉,接下來一節一葉地抽長生長,彷彿不斷重複著自己,而至累積到十尋的高度。對於這樣的竹子,文同的畫法不同於一般尋常的畫師,他不把竹子看成一節一葉緩慢的累加,而是先把竹子看進了心裡,然後迅速地「追其所見」,在紙絹上快速顯影心眼所見的竹子。
那是一種追趕。印在心裡的事物,無形,無影,轉瞬消逝。藝術便完成於那夢幻泡影的瞬間。當它成就之時,擴大了那個瞬間,像是對這不停息的宇宙進行了一次干預介入。但同時,創造出來的藝術品、創造藝術的人,也進入了這世界的時間流轉裡。畫家離開了,他的朋友落淚了。發生這件事情的日子,距今已經有九百二十七年了。
另一件表面上不相關的事是:有一天我看了一個男女配對交友的電視綜藝節目。類似的節目以前也曾經有過,但現在遊戲規則和話題都變得更複雜,幾乎所有人都在說自己被前任男友或女友劈腿的慘痛經驗,然後再從對面的異性當中選擇自己想要配對成功的一位。十分鐘後我忽然有一種很錯愕的感覺:大家都覺得這節目好看嗎?只有我覺得那些在聚光燈下被放大講述的過去,示好或試探的姿態,殘酷得難以負荷嗎?我不是說戀愛不行,而是那種「上一次遇人不淑,希望下一個會更好」的期望,那種把幸福強烈寄望在「找到下一個人」的執念,濃濁得讓我呼吸不過來。

我以存疑的眼光看著這些,忽然就想起在公車上聽到司機說,冬天是許多流浪狗死在大客車停車場的季節。因為大客車跑了一天下來,輪胎冒著熱氣,常會有流浪狗靠在輪邊取暖。下一個司機要是沒注意,開動了車子,立刻就是肚破腸流的景象。這聽來的畫面實在太慘烈了,我久久不能忘記。那朝不保夕的命運,彷彿一種隱喻。為了一點溫暖,誤信輪胎是永恆不動,幾乎必死無疑地依靠了上去。
在這些片段的事物當中,有時感覺在一瞬之間瞥見了,自己依賴著什麼而生。一直以來,如影隨形附著在某些依戀之上,恐懼於放手。要經過許多事我才明白,那樣的攀附並不帶來安全。相反地,依附的本質是漂蕩。赫曼赫塞的小說《流浪者之歌》,我在高中時候讀了那本書,當時並不知道悉達多不只是一個角色,而正是我自己。我們生來是流浪者,跟隨著貪戀的事物轉。在那些事物瓦解消失之時,茫然若失,不知接下來該流浪到哪兒去。
有時候,所依戀的事物就在眼前,我看著它,不動感情地,像看著一朵花,每條脈理都清晰透明。彷彿一個物件,步驟與成分均可被拆解,於是就看見了那些偶然的、毫無道理的部分。「為什麼依戀它呢?」甚至覺得自己很無聊了。但另一些時候,則是一無防備地在慣性的依賴裡呼吸。

如果,這兩種極端之中,我能夠只用其中的一種過生活,會不會少一點流浪感呢?要是我完全地依戀一種事物,不留退路,或許是一種活法,像小時候看的那些太空旅行科幻卡通,太空人們浸泡在睡眠的液體裡∣這樣做的危機是:喚醒的強制裝置並不握在自己手裡,有一天,鬧鐘響了,你還是得醒來,發現自己登陸在一個陌生的星球。或者,如果我能全然看透事物的本質,沒有那些明知無理卻還是存在的依戀,我便會自由了。問題是,屬於我現階段的流浪者之路,就是擺盪於兩者之間吧。不完全的夢囈與不完全的清醒。蒙著眼睛居住在夢境裡是做不到的,但也還沒有透徹到來去自由。周遭的世界如文同的竹子般不斷抽長生長,一瞬之間,我看見了什麼,追趕著什麼呢?
幾個世紀前的那個七月七日,蘇東坡在曬書之時,忽然感受到的心痛,也是一種流浪感吧。他的好友文同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兩人之間往來的回憶,一封信,一張畫,都是無法再重來的片斷。他已經無可選擇地,從過往流浪開來了。也許他也在那一刻體會了追趕的本質,事物在你看見、並加以賦形的剎那已然改變。意識到這點的瞬間,那個曬書的院落忽然變得好大,像是在另一本小說裡,流浪者悉達多正要渡河,在他眼前敞開的那種無垠廣大。

8/10/2006

尋歡作樂

派對結束的時間大約是清晨四點半。出了房間,進入大樓走廊的我們,立即從前一秒的情緒抽離出來,節制而安靜地走進電梯。實際上我們的內裡,還處在一種暈眩之中:那是音樂與酒精在身體中的作用,一整晚過激大笑後的臉部肌肉與眼神,還有由吵鬧與缺乏睡眠 動的耳鳴。帶著這樣的暈眩,進入凌晨四點半,用日光燈管照明的、死寂的大樓公共空間。一樓的安全警衛無所謂地看著我們走出電梯,走過他眼前,對他而言這個晚上已經接近尾聲,在一切如常無所變化當中,又一個日子剛被度過。我們的夜晚和他的既相像又不同,但無論五分鐘前怎樣地大笑過,走進公共空間時我們都必須尊重這個時刻主流的沉寂。

在大樓的門口,伸手招計程車。司機的眼神,也是在沉默中排班等候了一晚之後的那種空白。車輛滑入車道,天空已經從遠處的樓房上方開始變色。星期五晚上結束了。在這城裡許多地方,週末晚上分別是在不同時間參差不齊地叫停。我知道我只能睡三四個小時——我是那種即使五點才入睡,生理時鐘照樣讓我在八點醒過來的人,然後接下來的一整天都在敞亮天光中感到刺眼。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很少參加這種鬧一整夜的派對,偶一為之足矣。
但對許多人而言,週末晚上不該待在家,應該出去玩,是城市生活潛藏的強大邏輯。不斷更新主題的餐廳、夜店,雜誌上的報導,都給你一種印象,週末就應該是玩樂的。它好像是人際關係成功的證據,消費時代的美德。
有時我會在週末晚上接到這種電話:對方說完了正事,還補問一句:「妳一個人待在家啊?什麼?在看書?今天週末耶。」好像我立即被打入生活無趣、人緣差的典型,應該向全民謝罪。為什麼呢?為什麼週末晚上的尋歡作樂會變成這麼重要的事啊?
讓我說說最近的另一個星期五晚上吧。我和幾個同事相約吃飯,但是下班時間從晚上六點開始一延再延,每個人手邊都滋生著新的事務,走不開。終於晚飯變成消夜,我們在饑餓中直奔淮海路一家茶餐廳,迅速點了海南雞飯,椰汁飯,炒粿條,沙嗲…。最後每種食物都剩下一點,但誰也吃不下了。卡卡招手向服務員要了一只外帶便當盒,把剩下的海南雞、牛肉、蝦、飯和河粉拼裝在一起。她是那種不喜歡把食物剩下的人,打包手法既俐落又兼顧裝盤的美觀。不知道的人看了會以為茶餐廳推出綜合口味的快餐。她把便當裝進塑膠袋,然後把服務員提供的免洗湯匙筷子留在桌上。反正是帶回家吃的,別浪費餐具。她盡量做到環保。

要想在週五晚上的淮海路招到一輛計程車,幾乎是不可能的。路邊無數的手臂伸向車道,供遠遠低於求。我們決定沿著茂名南路散會步,離開這招計程車的一級戰區。一個孩子忽然跑過來叫:「阿姨。」拉著卡卡手中的塑膠袋,裡頭是那只拼裝精美的飯盒。
「什麼事?」卡卡說,「啊,你要嗎?」
孩子點頭。
「給你。」卡卡把整個袋子給了他。那坐在商店櫥窗前的母親發出虛弱的提醒:「說謝謝。」她的手肘撐在膝蓋上支著頭顱,年輕而疲憊。
走了幾步路,卡卡說:「哎,我沒拿筷子,他要怎麼吃啊?」
我們都沒說話,後悔剛剛把那套不環保的免洗筷子留在餐廳桌上。
另一個晚上,我遇見一個人對我說:「也許上海並不是那麼大。」
「為什麼這樣說?」我問。
「我在倫敦住了很多年,還經常會發現哪裡我沒有去過。但是到上海才一年半,已經不覺得有新鮮的地方了。」
為什麼你需要那麼大的城市?為什麼需要那麼多新鮮沒有去過的地方?那時我心裡湧起這樣的疑問。但這些話畢竟沒有說出口。因為他說這話時,又是那種週末夜晚結束的時刻。坐進計程車,遠離了喧鬧的餐廳或酒館,車子行進的軌跡刺入夜色裡。也許他說這話是因為開始感到,又是一個相似的夜晚,又是用吃喝度過。
我有點想對他說,會不會其實與在哪裡無關。這突如其來的狹窄感覺,會不會是因為週末晚上被給予的命題本來就是狹窄的?這樣的夜晚你走過最熱鬧的城區,會遇見在路邊乞討的小孩,但那不是你要看的,你甚至必須忘記他,忘記你剛給出去的那個便當盒少了一雙免洗筷子。你想要找沒有去過的、好玩的地方。
週末這樣的時間,分割了空間。你走上一條街,從意識裡割開你無法處理、不願意看到的空間。剩下的部分,越來越小。
於是我忽然想到,享樂其實是件狹窄的事。對於這樣狹窄的事,也許一整個世界都…不是那麼大。

8/03/2006

週日清十郎

這樣星期日下午,有一種「再也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的氣味。
最近一個月,陸續有朋友來訪,又陸續地離開。早上,最後一位訪客前往機場之後,我的小公寓忽然陷入寂靜,又恢復到久違了的一個人靜靜的生活。下過雨,空氣是潮濕的,上海似乎也比晴朗的日子少了些浮躁,落地窗帘在涼風裡微微掀動著。我忽然意識到,像這樣的星期日下午,也有屬於這個時段的,無所事事的命運。

從現在到睡前,不會有什麼事了。最多是有人在MSN上喊你,或者你打開電視,讓影像與聲音淹到生活裡來,就彷彿有些熱鬧,有點事情在發生。但那不過是些偽造的發生。只在你承受不住寂靜的時候應喚而來,又隨時可以用一個遙控器或滑鼠標驅趕而去。這樣的事件算不上事件,是事件的替代品。
也許大家都默默遵守著星期日下午應當無所事事的準則,所以政治人物要開爆料記者會也都避開這個時段,真正重要的事自然會等到星期一早上去發生。那時你醒來,為自己沖一杯咖啡,烤好吐司,準備出門之時,你和這個城市的節奏又卡榫在一起了。而星期日下午彷彿只是過渡到星期一早晨之前,一段時間的雞肋。
我對這樣的星期日下午,有一種奇妙的感情。我對它既熟悉,又害怕。朋友是好的,人群是好的。但我性格裡有種根深蒂固的孤僻,需要保留時間給自己一個人獨處。星期一到星期五是社會化的時間,星期六經常有朋友相約吃飯。於是完整的獨處便發生在星期日下午到晚上,那時你和社會人群的關聯最為鬆脫,你感覺一種活躍的鋒利與清醒。但有時,醒來的反倒是內在的不安。
因此是一把兩面刃。像是擲骰子,在骰子停止旋轉之前,你沒辦法確定今天會陷入哪一種狀態,打開哪一扇門。
我的簡單歸納是:抱定執念而等待往往最糟。期待著這段獨處時間可以作為對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清洗,一個人在房間裡獲得某種洞見或靈視般的清醒,那麼往往召喚來的反倒是不安。什麼都不期待地去閱讀,思考,書寫,反而好。但是因為在一個禮拜當中,好不容易有這樣完全靜處的時間,要什麼都不期待反而難。

星期五剛收到的包裹裡,有《浪人劍客》第二十三集。前兩集,吉岡清十郎死於和宮本武藏的決鬥。現在他的弟弟傳七郎也等待著與武藏的比武之約。
在吉岡家的第二名劍客,展開與武藏的比試之前,吉岡道場出現了這樣的聲音:這場比武應該發生嗎?還是必須被阻止?
如果傳七郎決鬥而死,吉岡道場也就完了。如果他活下去,雖然無法替兄長清十郎報仇,吉岡道場畢竟得以延續。那麼,做為一個道場的當家,傳七郎是應該走上決鬥之路,還是應該放棄比武的念頭呢?
我覺得作者丟給我們(以及丟給傳七郎的),是個有趣的難題。首先他點出了另一條路—比武並不是人生的全部。雖然這是一部劍客漫畫,但作者挑明了在比武之外還有別的活法。宮本武藏選擇了不斷比武、在決鬥中證明自己,佐佐木小次郎也是。但這絕不是唯一的路。吉岡傳七郎,應該選擇這條路嗎?
或者,我們可以跳回兩集以前,替當時還沒死去的吉岡清十郎問問這個問題。他應該選擇這條路嗎?
吉岡清十郎的情況,可能比較複雜些。他是天才型的劍客。他第一次登場時,以極快的劍法在武藏額頭上留下了一道血痕。那時武藏連他的劍都沒看到。兩人之間誰高誰低,局勢很清楚。但清十郎和武藏不同,他畢竟是京都名門的繼承人。當武藏流浪四方磨鍊劍術,多次與死亡擦身而過,這段期間清十郎一直待在京都。武藏成長了,清十郎卻沒有。於是這第二次的見面,武藏已經可以閃過清十郎的劍。清十郎卻沒有閃過—不只沒閃過武藏的劍,也沒閃過自己的命運。

那命運便是:他一直停留在原地。清十郎是天才,但他的天才使他成了尷尬的角色。他有成為劍術好手的天賦,但是他沒有像武藏那樣遊歷各國追求力量的條件。要說繼承道場,他也不是弟弟傳七郎那樣適合守成的人。也許比較接近他的是胤舜—前幾集出現的寶藏院的二代掌門;兩人是武術名門的繼承者,同樣被譽為天才。只是胤舜因為師父胤榮指導武藏來挑戰他,而在對陣中突破了自我的限制。而清十郎始終沒有走到那一步—他缺少一個上師,缺少一個將他逼臨死亡的人,錯過了從死亡中新生的經驗。
也許骨子裡,他是在星期日下午型懷有期待的那種人。為靈光閃現的瞬間而存在,厭倦於日常的鍛鍊。在第二十三集,吉岡家的大弟子植田良平說,吉岡清十郎的父親留給他一句遺言:「只能和有十戰十勝把握的對手交手。」對於遊歷各國磨鍊劍術的浪人們而言,追尋比自己更強大的敵手,進行沒有十全把握的挑戰,也許是家常便飯,是成長的捷徑。但對於維繫一個道場的掌門而言,卻不是這樣,可能真是要規避沒把握、無意義的對決才是。或許清十郎的困境在於,他兩者都不是。如果清十郎能選擇,他該走哪條路呢?
這是這個星期日下午我所想到的事。在窗邊看著河流的水光,聽見背後社區傳來小孩嬉笑大人交談,那種日常生活的聲音,我想到這個漫畫中的角色,一個修練不完整的天才。他如今已經從這部漫畫退場了。但我真想把他從漫畫格子裡搖醒問一問,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怎樣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