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衡山路有一種冷意。青白色的微光從法國梧桐表皮流出,這樣的顏色即使在夏季仍會讓我覺得冷。卻不是荒涼的冷。只是一走出燈火亮堂的酒館與餐廳,周遭光線一變為清冷的基調,便足以讓頭腦靜下來,快速地與剛才屋內的喧鬧劃清界線。於迷離恍惚感中坐上計程車,時間已經將你席裹而去。
週五的晚上我們去了T.G.I. Friday。美式餐廳適合四個人以上點餐共享,因為每盤單點餐的分量都遠超過一人份的食量。我們當中有一個人正在為即將來臨的婚禮節食,另一個人在大學修過營養學負責管控準新娘的飲食。於是我們的菜單討論基本上交給這兩位處理。「我要薯條!」這是我唯一開出的任性條件。在這樣的基礎上,總共點了附薯條的肋排,雞肉沙拉,烤雞翅,蘑菇。
磨菇是裹著麵衣炸的。我的朋友們幾乎都俐落地用刀叉將麵衣剝去。我知道麵衣吸了炸油,最容易致胖,可是對我而言,這種美式餐廳的炸蘑菇,最好吃的就是那麵衣部分呢。蘑菇本身是沒什麼味道的,好在新鮮多汁,麵衣則有調味。所以在一口當中同時咬下香酥麵衣和蘑菇,我覺得是最好的搭配了。所以雖然知道其中隱藏著油脂與卡路里,還是抱著「反正不是天天吃」的心理,毫不慚愧地吃了。
麗莎發現我把蘑菇裡裡外外整顆吃下,還貪吃掉在盤子上的碎麵粉脆皮,笑而不語地指給我看她留在盤子裡,堆成像小丘狀的、剝下來的麵衣。
其實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是特別女性化的人。不過我滿喜歡女孩子之間這種不用開口的小示意。我的盤子吃得乾乾淨淨,她的盤子堆著麵衣。那畫面很瑣碎,但是也挺可愛的。是不是有點高中女生趣味呢?如果真是高中女生,應該會嘰嘰咕咕小題大做地討論上一陣吧。但我們之間什麼都沒說、只用叉子一指的示意,這種不必開口的理解讓我很開心。
我覺得我在這幾個女生朋友之中呢,有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傾向。她們在上海的時間比我久,在所屬業界的社會經歷比我豐富,常常用一種姊姊照顧人的口氣對我說話。話題不外是工作上的、感情上的一些事。有時我會有一種感覺,覺得每個人在時間中所經驗的一切,並不只屬於他私人,而是公共的。在像這樣的夜晚,肋排與蘑菇上桌之後,每個人身上發生過的事不再是孤立的案例。一個人說起自己跟男朋友溝通的問題:「也是因為我以前太愛辯論咄咄逼人啦,現在他非常迴避衝突,一感覺到有可能變成爭論,就關閉溝通管道,避到陽台上去抽菸。」另一個說:「我以前的男朋友說跟我在一起絕對不會老年癡呆,因為要不斷地動腦筋辯論。」這樣的表態很快連鎖效應地引出更多的經驗,像是星星之間用虛線連成星座。在這樣的對話中你會聽到其他人也面對過哪些問題。
人始終是有種共性的。微妙地相似著,又關鍵地差異著。
這相似與差異都是重要的。因為看到了相似,就不會再把自己的問題當作宇宙創生以來最重要的事——許多人都有共同的經驗啊,不需要構築一個密林中的城堡來自我防衛啊。也因為看到了差異,發現面對同樣的問題時,不見得人人有同樣的取徑。於是那條走出密林的路,即使有其他人提供的參考地圖,最終還是必須自己去闖盪了。
但在這樣的過程裡,我們畢竟學會一些從容。過去彷彿與世界犄角相向、堅硬地抵抗著的什麼,你一直感覺自己與之格格不入的,那些人群,看不順眼的事,粗糙地摩擦著感官的事物。忽然就發現了,一直以來你都與它們共生而存在。在其他人的參考座標裡,在一整個經驗的宇宙星圖中。
有一天他這樣對我說了:「勝負只是瞬間的事。」
我彷彿可以看到他是怎樣來到這個體會之前。厚積而薄發地,將自己養成一個不輕易拔劍的劍客。儘管平日不動聲色,卻始終是準備著拔劍的瞬間,畢竟是個競爭的環境,要在片刻中讓勝負昭然。
可是,我想說的是,生活的長度既然遠超過了「瞬間」,那麼一定也是超越了勝負吧。
我們不都往往是,在某件事之前,一路塗地地敗了下來,然後才發現,故事還沒有結束。原來所謂的勝負,不過是另一個更大敘述的序曲。
在那個更大的敘述中,勝負、吉凶、成敗,都只是一條引道,將你引至下一個經驗的入口。一個瞬間消失,另一個又出現。故事沒有結束,昨日的勝負遠非定局。我們就這樣一路在時間的廊道中走下去,受著許多瞬間經驗的淘洗。才發現,逐漸打開的乃是,我們心裡的廊道,敞亮一如八月的上午。
8/24/2006
衡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