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1/2006

祖母綠

我不知道十年後沁兒是否會記得這樣一個夜晚。也許不會。也許她會把她在話鋒上的落敗看作是恥辱,這個夜晚就像其他她所厭憎過的事物,被封存在記憶最不被檢視的地方。她寧願以為這個晚上沒有發生過、也確實相信這個晚上可以沒有發生過—要不是晚飯桌上多了一個從沒見過的、不起眼的、穿著土氣的客人,且那人竟膽敢突破餐桌談話那層油光水滑、不著邊際的表面張力,把話語扎進了她沒打算討論的領域…。

要不是這意外的人、意外的話的組合,那個晚上確實可以沒有發生過。偶然性是一種奇妙的東西,我們一把某件事定義為機遇偶然,就彷彿可以放心了。不過是一回的運氣不好、平日不是這樣的。
十年後她會不會想起,那個晚上也許不是偶然,而是一次命運的預示。如果那時她不被恥辱感所傷,如果她聽出了點蹊蹺,還會有命運這樣的東西嗎?
沁兒是一位長輩的獨生女。白皮膚與大而富表情的眼睛,嘴很甜,對我們都是哥哥、姊姊地叫。她會寧願自己再瘦一點,但實際上她是美麗的。父母親對這個掌上明珠寵愛有加,也有意讓她多見世面,經常帶她出入各種場合。她父母親擺酒席請客,她會像隻花蝴蝶似地飛過來,在我們這桌上停留一會,和每個人都很熟似地,笑得極燦爛,和女孩子拉拉手說幾句話,然後又被母親領到另一桌敬酒打招呼去。
這樣的沁兒總被認為得天獨厚。當她停留在我們這一桌的時候,她幾乎是參與著席間的每一句談話的。那是一種介於兒童與成人之間的談話方式,有大人說話的樣子,說的都是聰明話、俏皮話,可卻是沒有實體感的、就僅止於最表面的那層聰明和俏皮;說得不好了,又始終有作為兒童的退路—伸伸舌頭,扮個鬼臉,撒撒嬌,就像個孩子般地混過去了。那是二十三、四歲、漂亮、聰明的女孩中常見的說話方式,既世故又嬌氣,太像大人又太像孩子。
但是沒有人會苛責這樣的沁兒。就好像沒有人會責備少女偶像歌手不懂中東問題。本來,這個晚上也會像其他的晚上一樣,要不是有個我們叫他小蔡、整個晚上悶不吭聲的人,忽然就開口了。
小蔡平淡地問了沁兒幾個問題。很普通的問題,例如問她對席間某個人的看法。沁兒以一貫的機巧笑著回答了,辛哥哥這人啊,好像很熱情啊…我不是說對我很熱情,我是說對他喜歡的事物很熱情…。這一類,可以複製到任何人身上的回答。沁兒說完後,小蔡便開始說了。

「我有三個問題。第一,為什麼妳從剛剛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他模仿了一下,沁兒手肘架在餐桌邊緣,左手環抱著右手,右手支撐著下顎。那是一種看似撒嬌,但又帶有防衛性的姿勢。
「第二,我問的是妳的看法,妳為什麼一直說『好像』?」
「還有,剛才問妳問題的人是我,妳為什麼是對著全桌的人回答?」
沁兒露出不自然的表情,但很快用笑容掩飾過去了:「這麼說的話,好像是有那麼一點故作姿態啦…。」眼神跟表情仍然是對著全桌的人說的。
「我點出這幾點,希望有一天,妳碰到問題時,可以想到我們今天晚上的談話。解決妳問題的關鍵,可能就在我剛剛點出的那幾點上。」
沁兒想結束這個話題的心態太明顯了:「是啊是啊,我一定會放在心上的。碰到問題時我會好好想想的。」
或許是太急著要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引開,她在這裡犯了一個關鍵的錯誤:「我覺得這些分析是很好的。每個人都有一點雙重性格嘛,就是看怎麼樣的組合,哪種個性多一點。」
小蔡忽然正色:「妳怎麼可以把每個人說成都一樣?妳有什麼學理說每個人都有雙重性格?我在說的是妳,妳為甚麼要說『每個人』?」
沁兒可曾發現了嗎?她一步一步走進她不習慣的溝通方式,在裡頭潰不成軍了。她試圖把話題拉升到「每個人」的層次,沖散問題對她的針對性。她試圖把對話的內容,變成不是她和小蔡兩個人的討論,而是把全桌的人裹進來當擋箭牌。全桌人一起討論的泛泛的話題、飯桌上機巧的玩笑話是安全的。這樣針對她一個人、要求表態的話題則不是的。她臉色變了,聲音變了,笑容消失了,惱怒與氣憤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了。
這時小蔡卻又收起辯論的態度:「妳看,我剛剛不過是否認掉妳的一個假設,給了妳一個小障礙。妳說『人都是有雙重性格的』,我否認這個假設,為什麼妳態度立刻變了,拋掉了妳最重視的外在形象呢?」

這時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基本上已經不忍心再看。有些長輩開口緩頰了。其實我對小蔡是佩服的。他看出了蹊蹺,用話引子去引出來,而且一路沒有鬆手。他不像我們共犯地說著那些順著說的話。或許沁兒真的需要一個人,至少一個人,點出那些滑溜的飯席對話的盲點,究竟是在閃避什麼,在害怕什麼。
我想起有一次見到沁兒的父親、林叔叔的情形。那也是個飯席,話題來到了玉石的鑑賞,林叔叔很有研究的領域。席間有個長輩脫下手上戴的一只翡翠戒指,讓林叔叔看看。林叔叔瞇著眼睛說:「這是好東西啊。翡翠,接近祖母綠的正色,這麼大一塊的戒面,不容易啊。」
那時我忽然覺得,沁兒是很孤單的。作為獨生子女,她一直在模仿父母親的說話方式。但她畢竟年輕,學了表面學不了裡面。就好像她也許能學著稱讚別人的戒指,但她不真的懂玉啊石啊的分別,並不當真能辨別一塊祖母綠的正色。有些智慧畢竟需要時間的積累。在父母親的寵愛與期望引導中,她不知不覺來到了這裡,彷彿當真見過許多世面,和許多人談過話。實際上她並不真的了解那些談話的人,也不為人所了解。她正逐漸走進一無人可及的,迷宮的中心。
許多年後,當她倏然發現自己置身迷宮的時候,沁兒會想起這個晚上嗎?她會不會才忽然懂了,那個突兀的客人(不起眼的,她連名字都沒問的),曾經試圖在她真正經歷挫折、困坐迷宮以前,提早教給她的一課。
那不是一個偶然的夜晚。那是一種必然的預先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