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對結束的時間大約是清晨四點半。出了房間,進入大樓走廊的我們,立即從前一秒的情緒抽離出來,節制而安靜地走進電梯。實際上我們的內裡,還處在一種暈眩之中:那是音樂與酒精在身體中的作用,一整晚過激大笑後的臉部肌肉與眼神,還有由吵鬧與缺乏睡眠 動的耳鳴。帶著這樣的暈眩,進入凌晨四點半,用日光燈管照明的、死寂的大樓公共空間。一樓的安全警衛無所謂地看著我們走出電梯,走過他眼前,對他而言這個晚上已經接近尾聲,在一切如常無所變化當中,又一個日子剛被度過。我們的夜晚和他的既相像又不同,但無論五分鐘前怎樣地大笑過,走進公共空間時我們都必須尊重這個時刻主流的沉寂。
在大樓的門口,伸手招計程車。司機的眼神,也是在沉默中排班等候了一晚之後的那種空白。車輛滑入車道,天空已經從遠處的樓房上方開始變色。星期五晚上結束了。在這城裡許多地方,週末晚上分別是在不同時間參差不齊地叫停。我知道我只能睡三四個小時——我是那種即使五點才入睡,生理時鐘照樣讓我在八點醒過來的人,然後接下來的一整天都在敞亮天光中感到刺眼。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很少參加這種鬧一整夜的派對,偶一為之足矣。
但對許多人而言,週末晚上不該待在家,應該出去玩,是城市生活潛藏的強大邏輯。不斷更新主題的餐廳、夜店,雜誌上的報導,都給你一種印象,週末就應該是玩樂的。它好像是人際關係成功的證據,消費時代的美德。
有時我會在週末晚上接到這種電話:對方說完了正事,還補問一句:「妳一個人待在家啊?什麼?在看書?今天週末耶。」好像我立即被打入生活無趣、人緣差的典型,應該向全民謝罪。為什麼呢?為什麼週末晚上的尋歡作樂會變成這麼重要的事啊?
讓我說說最近的另一個星期五晚上吧。我和幾個同事相約吃飯,但是下班時間從晚上六點開始一延再延,每個人手邊都滋生著新的事務,走不開。終於晚飯變成消夜,我們在饑餓中直奔淮海路一家茶餐廳,迅速點了海南雞飯,椰汁飯,炒粿條,沙嗲…。最後每種食物都剩下一點,但誰也吃不下了。卡卡招手向服務員要了一只外帶便當盒,把剩下的海南雞、牛肉、蝦、飯和河粉拼裝在一起。她是那種不喜歡把食物剩下的人,打包手法既俐落又兼顧裝盤的美觀。不知道的人看了會以為茶餐廳推出綜合口味的快餐。她把便當裝進塑膠袋,然後把服務員提供的免洗湯匙筷子留在桌上。反正是帶回家吃的,別浪費餐具。她盡量做到環保。
要想在週五晚上的淮海路招到一輛計程車,幾乎是不可能的。路邊無數的手臂伸向車道,供遠遠低於求。我們決定沿著茂名南路散會步,離開這招計程車的一級戰區。一個孩子忽然跑過來叫:「阿姨。」拉著卡卡手中的塑膠袋,裡頭是那只拼裝精美的飯盒。
「什麼事?」卡卡說,「啊,你要嗎?」
孩子點頭。
「給你。」卡卡把整個袋子給了他。那坐在商店櫥窗前的母親發出虛弱的提醒:「說謝謝。」她的手肘撐在膝蓋上支著頭顱,年輕而疲憊。
走了幾步路,卡卡說:「哎,我沒拿筷子,他要怎麼吃啊?」
我們都沒說話,後悔剛剛把那套不環保的免洗筷子留在餐廳桌上。
另一個晚上,我遇見一個人對我說:「也許上海並不是那麼大。」
「為什麼這樣說?」我問。
「我在倫敦住了很多年,還經常會發現哪裡我沒有去過。但是到上海才一年半,已經不覺得有新鮮的地方了。」
為什麼你需要那麼大的城市?為什麼需要那麼多新鮮沒有去過的地方?那時我心裡湧起這樣的疑問。但這些話畢竟沒有說出口。因為他說這話時,又是那種週末夜晚結束的時刻。坐進計程車,遠離了喧鬧的餐廳或酒館,車子行進的軌跡刺入夜色裡。也許他說這話是因為開始感到,又是一個相似的夜晚,又是用吃喝度過。
我有點想對他說,會不會其實與在哪裡無關。這突如其來的狹窄感覺,會不會是因為週末晚上被給予的命題本來就是狹窄的?這樣的夜晚你走過最熱鬧的城區,會遇見在路邊乞討的小孩,但那不是你要看的,你甚至必須忘記他,忘記你剛給出去的那個便當盒少了一雙免洗筷子。你想要找沒有去過的、好玩的地方。
週末這樣的時間,分割了空間。你走上一條街,從意識裡割開你無法處理、不願意看到的空間。剩下的部分,越來越小。
於是我忽然想到,享樂其實是件狹窄的事。對於這樣狹窄的事,也許一整個世界都…不是那麼大。
8/10/2006
尋歡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