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7/2004

十五分鐘保母

我的朋友當中有小孩的不多。少數有孩子的,每次帶孩子出來,就受到我們這些單身叔叔阿姨們對小孩的高度注意,好像孩子是大家的公有財產似的。雖說這些單身人士(包括我自己在內)也挺關心孩子的,不能說是沒有愛心,不過畢竟沒有經歷過小孩對父母的長期馴養,大概只能玩票性質地當個十五分鐘的保母。十五分鐘保母是有特徵的。你在一群圍著小孩逗的人當中可以很快辨識出這種十五分鐘保母。她們對小孩可沒什麼深思熟慮的教育理念,在小孩面前自己都還很像小孩,忍不住要淘氣。這淘氣又因為他們與小孩之間實際的年齡級距,而產生各種大人VS.小孩的趣味點。對剛開始學講話的小孩,教他們兒童不宜的詞語(我的一個男性朋友不知為何堅持要教別人的兩歲兒子說「爽歪歪」)。或(既是嚴肅又是好玩地)對小孩說起大道理。最近韻如的五歲兒子就受到某位阿姨這樣的教育:「大人有很多種。有一種是外表長成了大人,內心還是小孩子。所以你不用煩惱,即使長大還是可以保持現在這個樣子。」

因為這樣的緣故,我開始覺得我們的下一代是不是有點令人擔心啊。他們在這些十五分鐘保母的圍繞下長大,大概不是絕頂聰明(提早看穿了我們這些大人);就是完全混淆吧(搞不清楚大人到底說真的還是說假的啊)。這都是因為十五分鐘保母們的教育方針所賜。(我懷疑我那些有孩子的朋友們,會不會一回家就急著給孩子反洗腦啊。「千萬不要聽那個寫小說的阿姨的話喔!她是寫小說的嘛!」)說不定我們是向小孩子說著各種,希望能從比我們更大的大人那裡聽到的話。
我從朋友口中聽說了這麼件真人實事,美國某個主題樂園發生過的案例。一個負責裝成米老鼠還是唐老鴨之類卡通角色的員工,因為累了,躲到角落把頭套拿下來休息一會。不巧被一個小孩子看到。這小孩當場竟被嚇哭了。案子上了法院,主題樂園被判賠償高額的金錢,彌補小孩及其家長的精神損失。
這案子聽來有點匪夷所思。那個小孩子到底受了什麼損失呢?他其實是發現了原來米老鼠不是米老鼠。米老鼠的頭可以拿下來,裡面是一個疲倦的,被頭套悶熱得直喘氣的成年人。那張笑嘻嘻的塑料臉是假的,像一層糖果紙那樣被剝開,裡頭是一個為工作而勞苦的人。是這樣的嗎?這就是他的損失嗎?發現了世界為了取悅他,而隱藏著些什麼(那他實在不該哭,而該好好把握時間。再長大一點,世界根本就也懶得取悅他了)。發現他不過是跟著米老鼠轉過一個角落,到了無人的地方,剛剛那個友善、溫馴的世界,就轉瞬瓦解消失,進行了無情的自我揭露。

我們這些十五分鐘保母比主題樂園誠實得多,不怕在小孩子面前露出「其實我們也搞不清楚」的表情。或者說我們的大人塑料臉從來就製作得不夠精良,以致於裝也裝不來。我們其實滿想跟小孩一起拆穿些什麼,這個世界的包裝紙、不實際的謊言。有時候會碰到那種很有學問的小孩,指出老師教他認的的植物,或是書上的科學小知識,我們也會聽得很認真: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楊桃樹會開粉紅色的花,我還以為楊桃是長在地上的咧…。
孩子的爸媽們則是,自從有了孩子就進化到另一個層次了。我朋友拿出他兒子喜歡的糖,卻不直接給他,而是遞給我:「妳給他吃,他會跟妳好。」他在教我怎樣跟他的兒子玩呢。我忽然覺得我也成了他的小孩。他教育他的兒子,也順便教育著我。我對著他兒子遞出那顆糖果,像是被爸媽哄騙著拿一根草去餵山羊。而且老實說我還真喜歡他兒子期待地靠過來,看著我(手中的糖),伸出小手(我碰到了呢!暖呼呼的),害羞而友善地看了我一眼(我可能也是以同樣的表情看著他吧),然後,緩慢而試探地,乃至終於像是與我達成了某種默契似地,將那顆糖接了過去。
換句話說,朋友升級變成爸媽,並不表示同輩的我們就跟著他們一起長大。而是我們更加地變成小孩子了。我們看著他們的孩子,彷彿這個我們不大理解的世界裡的另一件不大理解的事。我們開始試探這件不理解的事,想要跟它玩。不小心把小孩弄哭時就緊張地把他塞回給爸媽。我們注意地看著他說出或做出種種極其天真,卻也具有意想不到的智慧的事。我們其實還滿感謝這些帶小孩出來的朋友。讓小孩充當幾個小時的公共財。為我們進行一次機會教育。讓我們看清自己其實還多麼長不大。
他們讓自己充分地成了爸媽,好讓我們還繼續地像個小孩。

5/20/2004

你不相信的事

據說豐臣秀吉開玩笑地對千利休說,你也死吧,千利休便切腹了。那樣輕易便探測了死亡的底限,像是一眼辨清茶湯的顏色。留下豐臣秀吉於無助的境地。活著,大權在握,一語定生死。但是無助。
還沒跨過界線的人,站立在安全的位置,權力的頂端,被護衛著的,總是最後的弱者。在他和死亡之間是無數的仇敵,敗軍之將,百姓,犯行者,只要他開口就只好去死的人。於是他們一個個先他而去了,去了那個他還不敢想的地方。他的權柄越大,就越無助。

小說《月光之東》裡,宮本輝創造了一個魔性之女的形象。名叫塔屋米花,美麗而聰明的女子,她的名字與許多男人牽扯在一起,其中似乎暗示著可疑的關係與金錢利益。有兩個人在調查塔屋米花的事。一個是女性,她的丈夫加古慎太郎在海外上吊自殺,那以後她才發現,丈夫一直有著外遇,對象即是塔屋米花。另一個是她童年時的友伴,曾經(像當時全校的男孩子一樣)愛慕過她的杉井。杉井在報上看到老同學加古自殺的消息,發現這整件事暗地裡與塔屋米花有關,觸動他想去了解,這麼多年來塔屋米花究竟成了什麼樣的女人。
在兩個人各自的調查之下,我們漸漸看清了,屬於塔屋米花的魔女的條件。一開始,她像是個可以隨心所欲的女人,擁有驚人的美艷,能讓男人為她做任何事。十八歲就迷惑了中年的富商,使富商贊助她大學和出國留學的學費。她似乎清楚美麗的價值,明白怎樣以青春換取欲求的一切。這樣的魔女塔屋米花,卻會對她的愛人們說出夢幻謎樣的話語:「到月光之東來找我」。
「到月光之東來找我」。這句話的重點既在「月光之東」——那是她為自己創造出來的美好幻象之境,一個純淨無有染污的地方;也在「來找我」——她是想被找到的。換句話說,這個魔女,內心有著他人無法碰觸的憧憬。她渴望去到一個純淨的地方,以致於為自己創造了月光之東這樣飄渺的想像,彷彿那是她在險惡人世中前進的動力。但在想像之前,她也是無助的,因此要一再對男人說,「來找我」。人們以為她是具有眩惑魔力的女子,以為她做的一切都經過精細的算計。其實她不過是在捉迷藏遊戲中,孤單地等待著被找到的,最後一個走失的孩子。
本來她像是可以輕易玩弄,操縱男人的女子。在她給已婚情人的信裡,不是透露著譏嘲嗎?那是洞悉了男人的弱點之後才寫出的信。因此直指要害,招招致命。但是,為什麼對愛人要有這樣的譏嘲呢?仔細想想,那些姿態其實是彆扭的。挑釁,惡意,帶刺的詞語,更多透露的是絕望與無助。為了保護自己而時時刺傷著愛人。將對方矮化,假裝對方除了性之外毫無可取,假裝自己隨時可以不屑一顧轉身離去。這一切都是過於笨拙的,愛情的姿態。為了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魔女必須付出孤寂的代價。

米花碰到了那個能到月光之東找她的人嗎?我想沒有。那樣的人是碰不到的。在幻影中創造的期盼,絕對不可能在現實中得到滿足。也許她人生最接近那夢境的時刻,是在她六、七歲的時候,一個陌生男人來帶了她走,在鄉下的小屋度過一個晚上。這事件被小鎮的耳語談論成一樁醜聞,盛傳米花受到陌生男子的玷汙。其實那男子是米花的生身父親,循線找來,想見自己的女兒一面。他與米花在小屋共度一夜,遠不是人們想像的瑕穢。但那卻是不可說的。純潔是不能向人解釋的。
那只能是存在於夢境與記憶之間。在鄉間的小屋裡,一個無法對人解釋的夜晚。也許那就是「月光之東」幻想的原形?那樣虛無飄渺的幻境,竟源自現實裡一所儲放農具用的小屋?那些男人們無法進入(且因此深感挫折)的世界,其實也就是那麼一間曾經存在,但永遠無法再現的小屋罷了。
真理是無路之國。我記得是克里希納穆提這樣說過吧。進入另一個人的世界,也是沒有路的。不知不覺我們將面對世界的策略,拿來對付自己珍視的人。不自覺地使用社會化的漂亮修辭,刺探對方的底線,躲藏在夜間酒館看不清表情的暗影裡。掩飾,保護,偽裝。那些其實是徒然,是沒有路的。走進一個人的世界,就像試圖達到全面的真理,任何取徑最終都成了一種遮蔽。卻在放棄這一切的時候,才忽然地靠近。
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忽然想再對你說一次,那些你不相信的事。你仍然不會相信。但我會再說一次。

5/13/2004

疲憊與希望

車票被吸進地鐵站收票機時,會發出嗖的聲音吧。自動門開啟的時候呢?早上醒來聽見的第一個聲響(是來自腦中的,還是外界的),坐在咖啡店裡時從隔壁桌傳來、穿著鱷魚牌polo衫中年人的談話內容呢?許許多多,不停下來注視或傾聽,就在下一秒鐘怎麼也回想不起的,那些瑣碎的感官訊號。日常生活不正是由這些微末的聲音,影像,資訊所構成的嗎?許多人從身邊走過了,你並不記得他們的臉。只要稍微換個角度想,就知道自己也是,那樣全然不被看見地從他人身邊走過。
一個下午我在捷運站裡看見一個女孩對著手機氣憤地吼叫,暴露外顯的情緒使她從漠然走過的人流裡被排除開來。她真是完全控制不住啊。沉默之河裡一座不斷發出噪音的孤島。她好像是在尖叫。但稍微走遠幾步,她的聲音就被這捷運站裡更多更恆定無機質的音響(電車進站前的警示音,電扶梯運轉的聲音…)給掩蓋了。

村上龍新的短篇小說集《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在的我》裡,描述一段在餐館裡錄下來的聲音。從談話的聲音可以判斷有幾個人,從筷子或湯匙碰觸盤碟的聲音可以判斷菜餚的數量…。那是一辨認與還原的過程,需要細膩地解讀,然後重建為發生的場所。單靠聲音線索重建現場聽起來很複雜,因為吃飯這我們每天進行的行為,其實本身就是複雜的(夾菜,咀嚼,交換眼神,說適當得體的話,或說不適當得體的話然後挨白眼…),我們每天毫不思考地進行著這麼複雜的機轉,不以為意。反而是一旦做不到,就像是小說中參加婚宴的怜,「覺得自己很奇怪,為什麼會不善於應付這種場合呢?」落單了似的,自我清算著哪裡做錯了。文明社會的場所可以具有這麼專制的力量,使融不進節拍的人,在光潔的秩序裡自慚形穢。
所以大家才在不知不覺間都累了吧。一種巨大的疲憊,充斥在村上龍這本短篇小說集裡。類似那種無機的背景聲音,掩蓋了任何在背景前發出點什麼聲響的企圖。既是社會集體的疲憊,也是小說家自己的疲憊。當溝通變得艱難,人們失去再嘗試一次的力氣,疲憊遂變成所有人唯一共有的經驗。已經無話可說的戀人們、父親與兒子、歐吉桑與女高校生、應召女郎與客人,他們之間共同的情感就是疲憊。在其中疏離的人們終於弔軌地有了共同點。
我想這本小說裡寫的,就是這許多被疲憊包裹的人。他們被切分,隔離在各種瑣碎的場所裡。由於浸泡在共同的疲憊之中,才有了一點點互相了解的機會。
伊比鳩魯認為人之所以有許多焦慮與不安,「疾病的根源是在容器本身」,也就是人自己身上。但是場所作為裝載人的容器,卻也加劇著疾病的症狀。村上龍筆下的角色們,都有他們被社會賦予的場所,卻懷抱著不被場所容器接納的夢想。即將結婚的女孩為自己想畫畫,想去梵谷居住過的城市旅行而不安。三十三歲離了婚從事特種行業的女性,覺得自己不適合想去為被地雷炸傷的人們製作義肢。上班族女子本該和公司同事或朋友一起歡度耶誕夜,卻想念著有婦之夫情人而去了陌生人的派對。

當夢想(好昂貴的字眼啊!)扞格著被指派的角色,個人怎樣才有足夠的勇氣,挺身抗拒場所呢?當前台燈光、都已經就位,演員要怎樣才能走到舞台中央,無視於那些等著他接下一句台詞的同台者,面向一屋子驚愕的觀眾說:「不,今天要演的戲不是這樣,我要重來。」還是,我們感覺自己在配合場所的扮演裡,耗盡了力量,以致於選擇繼續、無盡地,將這台不知由誰導演的戲演下去了。
書中的一個角色,對一向施加著規範的父母親,不無憐憫地這樣評價道:「由於一直待在家裡待在百貨公司待在學校,才會完全不知道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原來那些規範我們的人,他們自身也是場所專制力量的受害者。他們並不比我們更了解世界的構成,並不比我們有更多的希望,更少的絕望。他們試圖教導我們的真理,其實只是他們在自己被制約的、狹隘窄迫的場所裡嘗到的那麼一點點,世界的滋味。但那並不表示我們贏了,只是大家(包括我們自己)都在場所面前一敗塗地地輸了。認識到場所的專制,想要超越場所(哪怕只是一小步),是這些平凡的角色,幾乎要變得不平凡的一刻。
村上龍在後記裡說道:他想將希望寫進小說裡。我想原來,當這位小說家摹寫森冷的世界時,他其實是期待著療癒的。他其實是位疲憊的小說家了。只是他並不放棄希望。
一晚我在電話裡與久未見面的朋友長談。談他即將進入的,婚姻與家庭,現實與責任。種種他曾經恐懼,如今準備好承接的一切。他即將進入一個新的場所,在那裡他將遭遇更多的規範限制,卻也有浮出水面,突破疲憊表面張力的希望。最後他出於善意地告誡我:「妳並沒有完整真實地活著。」
那時我想,今後我要為自己決定什麼是真實了。

5/06/2004

二人一役

不久前,我到國家戲劇院看了日本Ku Na'uka劇團的「天守物語」。美麗的天守城宮主富姬,從觀眾席的後方出現,如夢似幻地緩步走到舞台正中央,一開口,卻是低沉的男人聲音。這是Ku Na'uka劇團特殊的「二人一役」演出方式,所有角色都被拆解成一名表演者與一名敘述者。一位演員表演動作表情,另一位說出他的台詞。

這樣的演出方式,造成了一種荒謬感。女宮主富姬是男人的聲音,男武士圖書之助卻是女人的聲音。負責動作的表演者,身著華麗衣飾誇張地演出著;負責說話的敘述者,卻端坐在舞台四角的定點上,如如不動;角色分裂出一種近似傀儡戲的效果,彷彿那些衣著華麗的演員,都受著言語線繩看不見的拉扯而動作。性別也在聲音與表演的分離中錯開了——當富姬為圖書之助點燃手中的燭台,對他一見鍾情而說「不想放你回去了」,本該是一幕浪漫愛情戲,卻因為富姬那低沉蒼老的男人聲音而顯得滑稽。再加上最後的芭樂流行歌,整齣戲背離淒美的原著,成了一齣充滿諷刺意味的喜劇。
走出劇場時我和同去看戲的朋友都覺得很有意思。可是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在單獨的時刻一再想起。有什麼令我感到不安,看戲的當時沒有意識到的,這時在心裡蠢蠢欲動著,要冒出芽來。
本來,就故事的本身而言,「天守物語」絕不至是齣喜劇。天守城中住著美麗的妖精富姬,天守城外卻是姬路城主播磨守統轄的人類領地。城內的妖精,與城外的人類,構成二元並存的秩序。只不過,妖精在城裡清楚地看見人類的活動,人類卻對妖精的世界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兩個世界因一隻獵鷹而發生了交集。
富姬因看不慣播磨守作威作福的模樣,頑皮地將一把破傘變幻為鶴,引誘播磨守放出他鍾愛的獵鷹來追。待獵鷹飛入天守閣,富姬便把它抓來送給妹妹當禮物。但播磨守卻為失鷹而惱恨,下令看守獵鷹的武士圖書之助切腹自殺,或是冒險進入傳說有妖怪居住的天守閣,把獵鷹找回來。
換句話說,這是一則現代世界成形的寓言。在人類的擴張之下,世界顯得窄迫了。自然的事物一旦進入人類眼中,就要被標示所有權。劇中的播磨守,就象徵這樣一種人類的典型,想把他在人類社會中的權力,擴張到自然,甚至妖精的領地。他不僅視老鷹為己有,看到了鶴,同樣也想把鶴變成自己的。劇中富姬便曾這樣回答圖書之助:老鷹也有自己的世界,妄想擁有老鷹,不過是人類的傲慢自大罷了。

然而即使是千年妖精富姬,也無法阻擋播磨守的慾望。天守閣作為妖精的世界,即將被人類入侵了。第一個闖入天守閣的人類是圖書之助,富姬因愛上了他,放他回去。卻引來更多的人類,為追捕圖書之助而闖入天守閣。天守閣已經不再具有阻絕外力的力量,如果它象徵著人類最後的禁地,現在這禁地的山門已經洞開。這故事預示著一個除魅時代的到臨,妖怪,鬼魂,幻影,都將在人類火炬的光亮中消失。
也許我的疑惑,便是這樣一個帶有對現代性深思反省意味的故事,如何便在劇團的演出中荒謬地轉化了。「天守物語」演出的說明摺頁裡,收錄了劇團總監宮城聰的一段話,他反省當代社會情境中的人類:「我們幾乎感受不到自己是一個能夠大聲說:『這就是我!』的單獨個體。我們是對人類失去信心的受害者,對自我的價值產生質疑,對自己也充滿了無力感,缺乏『憑一己之力,也能影響眾人』的信念。」人被貶值到只是組織系統的一部分,像個零件般隨時可以被拆裝或組合。蒼白地扮演著自己在工作或家庭、學校中被指派的角色。
這樣說著的宮城聰,卻創造出「二人一役」的表演形式,將角色更進一步地拆解成表演者和敘述者。一個角色分化為兩個零件,齒輪般地互相卡榫,一起轉動,為什麼呢?難道是,演員「憑一己之力,影響眾人」,只能發生在自己被編派的任務之中,從極片面(只有動作、或只有台詞)的立足點開始,去放大能量,影響舞台上的全局?像是現代社會中的個人,只能從承認自身的零件性,從這個位置出發去說:「這就是我?」難道是,我們無可避免地是必須在這一切分裂與細碎之中,去拼湊故事整體的含意嗎?

小說家過世之後的某一天,我去了朋友家的聚會。當時有人對作家自殺做出這樣的發言:「你們根本就不想被救助嘛。如果想被救助,自己就可以救助自己啊。」
許多事情,我總是迷失當下的時機。卻在好一陣子之後,在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場合,才想了起來。一個星期六,我在浴室裡放著熱水時,忽然想起那段對話,就在一屋子的蒸氣裡氣憤地哭了。
如今我對那說話的人並沒有惡感,卻卡住似的一再想,為什麼那時什麼話都說不出呢。我想我當時應該這樣回答:「對啊,就像你這種人,根本就不想多花一點腦筋,去認識這世界上還存在著跟你不同的人嘛。如果想了解,自己就會了解啊。」我一邊掉眼淚一邊想,那時為什麼沒有這樣回答呢。既然當時沒有回答,為什麼現在才覺得氣憤悲傷呢。彷彿有什麼人為我說出了當時遺漏的台詞,某個端坐在我腦子裡的敘述者。她說了,我就這樣,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