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豐臣秀吉開玩笑地對千利休說,你也死吧,千利休便切腹了。那樣輕易便探測了死亡的底限,像是一眼辨清茶湯的顏色。留下豐臣秀吉於無助的境地。活著,大權在握,一語定生死。但是無助。
還沒跨過界線的人,站立在安全的位置,權力的頂端,被護衛著的,總是最後的弱者。在他和死亡之間是無數的仇敵,敗軍之將,百姓,犯行者,只要他開口就只好去死的人。於是他們一個個先他而去了,去了那個他還不敢想的地方。他的權柄越大,就越無助。
小說《月光之東》裡,宮本輝創造了一個魔性之女的形象。名叫塔屋米花,美麗而聰明的女子,她的名字與許多男人牽扯在一起,其中似乎暗示著可疑的關係與金錢利益。有兩個人在調查塔屋米花的事。一個是女性,她的丈夫加古慎太郎在海外上吊自殺,那以後她才發現,丈夫一直有著外遇,對象即是塔屋米花。另一個是她童年時的友伴,曾經(像當時全校的男孩子一樣)愛慕過她的杉井。杉井在報上看到老同學加古自殺的消息,發現這整件事暗地裡與塔屋米花有關,觸動他想去了解,這麼多年來塔屋米花究竟成了什麼樣的女人。
在兩個人各自的調查之下,我們漸漸看清了,屬於塔屋米花的魔女的條件。一開始,她像是個可以隨心所欲的女人,擁有驚人的美艷,能讓男人為她做任何事。十八歲就迷惑了中年的富商,使富商贊助她大學和出國留學的學費。她似乎清楚美麗的價值,明白怎樣以青春換取欲求的一切。這樣的魔女塔屋米花,卻會對她的愛人們說出夢幻謎樣的話語:「到月光之東來找我」。
「到月光之東來找我」。這句話的重點既在「月光之東」——那是她為自己創造出來的美好幻象之境,一個純淨無有染污的地方;也在「來找我」——她是想被找到的。換句話說,這個魔女,內心有著他人無法碰觸的憧憬。她渴望去到一個純淨的地方,以致於為自己創造了月光之東這樣飄渺的想像,彷彿那是她在險惡人世中前進的動力。但在想像之前,她也是無助的,因此要一再對男人說,「來找我」。人們以為她是具有眩惑魔力的女子,以為她做的一切都經過精細的算計。其實她不過是在捉迷藏遊戲中,孤單地等待著被找到的,最後一個走失的孩子。
本來她像是可以輕易玩弄,操縱男人的女子。在她給已婚情人的信裡,不是透露著譏嘲嗎?那是洞悉了男人的弱點之後才寫出的信。因此直指要害,招招致命。但是,為什麼對愛人要有這樣的譏嘲呢?仔細想想,那些姿態其實是彆扭的。挑釁,惡意,帶刺的詞語,更多透露的是絕望與無助。為了保護自己而時時刺傷著愛人。將對方矮化,假裝對方除了性之外毫無可取,假裝自己隨時可以不屑一顧轉身離去。這一切都是過於笨拙的,愛情的姿態。為了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魔女必須付出孤寂的代價。
米花碰到了那個能到月光之東找她的人嗎?我想沒有。那樣的人是碰不到的。在幻影中創造的期盼,絕對不可能在現實中得到滿足。也許她人生最接近那夢境的時刻,是在她六、七歲的時候,一個陌生男人來帶了她走,在鄉下的小屋度過一個晚上。這事件被小鎮的耳語談論成一樁醜聞,盛傳米花受到陌生男子的玷汙。其實那男子是米花的生身父親,循線找來,想見自己的女兒一面。他與米花在小屋共度一夜,遠不是人們想像的瑕穢。但那卻是不可說的。純潔是不能向人解釋的。
那只能是存在於夢境與記憶之間。在鄉間的小屋裡,一個無法對人解釋的夜晚。也許那就是「月光之東」幻想的原形?那樣虛無飄渺的幻境,竟源自現實裡一所儲放農具用的小屋?那些男人們無法進入(且因此深感挫折)的世界,其實也就是那麼一間曾經存在,但永遠無法再現的小屋罷了。
真理是無路之國。我記得是克里希納穆提這樣說過吧。進入另一個人的世界,也是沒有路的。不知不覺我們將面對世界的策略,拿來對付自己珍視的人。不自覺地使用社會化的漂亮修辭,刺探對方的底線,躲藏在夜間酒館看不清表情的暗影裡。掩飾,保護,偽裝。那些其實是徒然,是沒有路的。走進一個人的世界,就像試圖達到全面的真理,任何取徑最終都成了一種遮蔽。卻在放棄這一切的時候,才忽然地靠近。
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忽然想再對你說一次,那些你不相信的事。你仍然不會相信。但我會再說一次。
5/20/2004
你不相信的事